时间在IcU门外的走廊里,仿佛被浸泡在一种粘稠的、名为绝望的液体中,每一秒的流逝都带着沉重的拖拽感。
陆砚深瘫坐在冰冷的地砖上,维持着那个双手抱头、蜷缩如虾米的姿势,很久,很久。
苏晚晴和顾怀瑾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他,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悲恸和无力感。没有人说话,任何安慰在此刻都显得苍白可笑。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几个世纪,那扇紧闭的IcU大门再次被推开。
这一次,走出来的是一位护士。她的表情不像主治医生那般凝重,带着一丝职业性的、略显疲惫的平静。她的目光扫过走廊,最终落在墙角的陆砚深身上。
“陆先生?”护士的声音尽量放得轻缓。
陆砚深像是被电击般猛地一震,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他太虚弱了,试了几次都踉跄着摔倒,膝盖磕在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顾怀瑾赶紧上前搀扶住他。
“病人情况暂时稳定住了。”护士的话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浓重的黑暗,“抢救过来了,但目前还在深度昏迷中,没有脱离危险期。按照规定,家属可以穿好无菌服,进去短暂探视五分钟。”
“探视……”陆砚深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浑浊的眼眸里骤然迸发出一丝近乎疯狂的光亮,像是濒死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死死抓住顾怀瑾的手臂,借助他的力量,摇摇晃晃地站稳,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我……我可以进去?看她?”
“是的,但只有五分钟,请保持安静,不要触碰病人身上的管线。”护士点点头,示意他跟上。
陆砚深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跟着护士去进行简单的消毒,换上蓝色的无菌服。那宽大的衣服套在他消瘦的身躯上,更显得他形销骨立,像个迷失方向的孩子。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仿佛脚下不是平地,而是刀山火海。
厚重的隔离门在身后缓缓合拢。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IcU里的空气冰冷,带着浓重的消毒水味和仪器运转的低频嗡鸣。光线被调节得很暗,只有病床周围亮着几盏确保医护人员操作的无影灯。各种监控仪器屏幕上跳动着彩色的数字和曲线,发出规律而冰冷的“滴滴”声,像生命倒计时的读秒。
陆砚深的目光,越过那些冰冷的仪器,第一时间就锁定了病床中央那个小小的、被各种管线和白色被单包裹着的身影。
是沈清弦。
她静静地躺在那里,脸色苍白得几乎与枕头融为一体,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嘴唇干涩没有血色。鼻子里插着氧气管,手臂上打着点滴,胸口贴着监测电极。她看起来那么小,那么脆弱,仿佛随时都会融化在这片白色里。
陆砚深的脚步顿在原地,呼吸猛地一窒。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他几乎弯下腰。他不敢上前,不敢靠近,生怕自己的一丝气息,都会惊扰到这具仿佛一碰即碎的琉璃娃娃。
护士默默退到了一边,留下一点空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陆砚深就那样僵立在几步之外,像个被施了定身咒的雕像。只有剧烈起伏的胸膛和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着他内心汹涌的惊涛骇浪。
终于,他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勇气,极其缓慢地、一步一顿地,挪到了病床边。
他低下头,贪婪地、近乎窒息地看着她安静的睡颜。距离近了,更能看清她脸上的细微伤痕,额角的淤青,以及那种了无生气的苍白。每一处痕迹,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反复凌迟着他的神经。
他缓缓地、颤抖地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指尖在空中停顿了许久,才仿佛下定决心般,极其轻缓地、小心翼翼地,覆上了她搁在身侧、因为输液而有些冰凉的手背。
触碰到她皮肤的那一刻,他的指尖猛地一颤,像是被微弱的电流击中。
那么凉。
他记得这双手曾经的温度。记得她弹钢琴时指尖在琴键上跳跃的灵动,记得她曾经调皮地用手指戳他脸颊时的暖意,也记得……三年前那个雨夜,她接过他扔出的钞票时,指尖那冰冷的、绝望的触感。
而此刻,这温度,比记忆中任何一次,都要冰冷。
这种冰冷,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心中那座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名为悔恨的堤坝。
“对……对不起……”
一声极其微弱的、带着剧烈颤抖的气音,从他干裂的唇间逸出。像是一片羽毛落地,轻得几乎要被仪器的滴答声淹没。
但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声音逐渐变大,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和破碎。
“清弦……对不起……”
“对不起……”
“是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求求你……醒过来……看看我……”
“对不起……”
他语无伦次,翻来覆去,只剩下这最简单的三个字。仿佛要将这三年里所有亏欠的、所有误解的、所有伤害的,都融进这三个字里,一股脑地倾倒出来。
他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力道大得指节泛白,却又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她手背上的针头。他缓缓屈膝,不是因为虚弱,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下坠,最终,单膝跪倒在了冰冷的地面上。他将额头抵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滚烫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洁白的床单,也滴落在他自己的手背上,灼热而苦涩。
“我不该……不该那样对你……”
“我不该信那些……不该恨你……”
“是我蠢……是我混蛋……”
“对不起……清弦……对不起……”
他像个迷途已久、终于找到归途却发现自己已将家园焚毁的孩子,崩溃地、绝望地忏悔着。每一句“对不起”,都带着血泪,砸在寂静的空气里。
监控仪器依旧规律地响着,屏幕上的曲线平稳地波动。
病床上的人,依旧毫无反应,安静地沉睡着,呼吸轻浅得几乎看不见胸膛的起伏。
他的忏悔,他滚烫的泪水,他撕心裂肺的痛苦,都像投入了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激起一丝涟漪。
这无声的回应,比任何指责都更让他痛彻心扉。
五分钟的探视时间,短暂得像一个瞬间。
护士轻轻走过来,低声提醒:“陆先生,时间到了。”
陆砚深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恐慌和不舍。他死死攥着沈清弦的手,仿佛一松开,就会永远失去。
“再……再一分钟……”他哀求着,声音嘶哑破碎。
护士无奈地摇了摇头,目光里带着同情,但规定不容改变。
陆砚深绝望地闭了闭眼,最终,用尽全身力气,极其缓慢地、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手。他俯下身,在那只冰凉的手背上,印下一个颤抖的、带着泪水的吻。
然后,他踉跄着站起身,一步三回头地被护士带离了病房。
厚重的门再次关上。
将他的忏悔和泪水,连同那个沉睡的人,一起隔绝在了那个冰冷的世界里。
走廊的光线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靠着墙壁滑坐下去,将脸深深埋入掌心。
空气中,似乎还回荡着他那破碎的、一遍又一遍的——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