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汽车最终停靠在一个弥漫着咸腥海风的小站。车门“嗤”一声打开,热浪裹挟着潮湿的空气涌了进来。我背起那个磨损了边角的帆布包,压低帽檐,混在下车的人流里,踏上了这片陌生的土地。
南亭镇。
地图上一个不起眼的小点。
远离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北方大都市,也远离了那座囚禁我三年的、冰冷华丽的牢笼。
小镇的汽车站很小,墙壁被海风侵蚀得斑驳。几辆破旧的三轮摩托车候在出口,皮肤黝黑的司机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招揽着生意。空气里是鱼腥味、汗味和某种热带植物腐败气息的混合体,粗糙,却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
我没有理会那些招揽,只是紧了紧背包带,低着头,沿着车站外一条坑洼不平的水泥路慢慢走着。路两旁是低矮的、外墙贴着彩色瓷砖的自建房,晾衣绳横七竖八,挂满了各色衣物。有小孩光着脚丫在路边追逐打闹,狗懒洋洋地趴在屋檐下吐着舌头。
一切都与我过去的世界截然不同。
这里没有锃亮如镜的大理石地面,没有需要保持绝对安静的奢华空间,没有那双无处不在的、审视的冰冷眼眸。
一种近乎虚脱的松弛感,从紧绷了太久的四肢百骸缓缓渗出。我贪婪地呼吸着这带着海盐味的、自由的空气,尽管它并不清新,甚至有些呛人。
按照记忆中的地址,我拐进一条更窄的巷子。巷子深处,有一栋外墙刷成白色的三层小楼,门口挂着一个木牌,用可爱的字体写着——“拾光民宿”。木牌旁边,挂着一串贝壳风铃,海风吹过,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就是这里了。
我深吸一口气,走上前,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漆成蓝色的木门。
门内是一个小小的庭院,种着茂盛的三角梅,花开得正艳,紫红色瀑布般倾泻下来。院子一角放着几张藤编桌椅。一个穿着亚麻长裙、梳着松散辫子的女人正背对着我,踮着脚给一盆绿植浇水。
听到门响,她回过头。看到我,她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毫无芥蒂的、灿烂的笑容。
“清弦!你真的来了!”她放下水壶,快步走过来,自然地拉住我的手,掌心温暖干燥。“路上辛苦了吧?快进来歇歇!”
林薇。
我大学时最好的朋友。家境优渥,却毫无架子,毕业后不顾家里反对,跑到这个南方小城开了这家民宿,过着与世无争的日子。在我最狼狈不堪、求助无门的时候,是她,隔着千山万水,给了我这条最后的退路。
“薇薇。”我喊了她一声,声音有些干涩。口罩下的脸,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有些僵硬。三年的封闭和压抑,似乎已经让我忘记了如何自然地表达情绪。
林薇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但很快被她用更明亮的笑容掩盖过去。“哎呀,跟我还客气什么!房间早就给你收拾好了,在二楼最里面,安静,还能看到一点海呢!”
她帮我拿起行李,引着我穿过庭院,走进民宿大厅。大厅布置得很温馨,原木色调,墙上挂着当地渔民的手工编织物,空气里有淡淡的香薰味道。有几个游客模样的年轻人正坐在沙发上聊天,看到我们,友善地点点头。
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慢节奏的平和。
我的房间果然如她所说,小而整洁。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一个简易衣柜。最棒的是那扇窗,推开就能看到远处的一线湛蓝,能听到隐约的海浪声。
“你先洗个澡,休息一下。”林薇把行李放下,拍拍我的肩膀,“晚点下来吃饭,我煲了汤。”
她离开后,我反锁了房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巨大的安全感包裹着我,同时也带来一种迟到的、几乎要将我压垮的疲惫。我摘掉帽子和口罩,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起来。
不是悲伤。
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混杂着茫然和庆幸的复杂宣泄。
过了很久,我才慢慢平静下来。起身,打开帆布包,里面只有几件最简单的换洗衣物,一些现金,还有那本页角卷起的《第二性》。这就是我的全部家当了。轻飘飘的,却代表着全新的开始。
我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干净的t恤和牛仔裤。镜子里的人,脸色依旧苍白,眼神里还残留着惊弓之鸟般的警惕,但至少,那层名为“保姆沈清弦”的僵硬外壳,正在一点点剥落。
傍晚,我下楼。林薇已经摆好了碗筷,简单的三菜一汤,却香气扑鼻。她绝口不提我的过去,只是絮絮叨叨地跟我说着民宿的趣事,哪个客人丢了钱包又找回,哪对情侣在露台上吵架又和好。
我安静地听着,偶尔点点头。这种充满烟火气的琐碎,像温水一样,慢慢浸润着我冰封已久的心。
“对了,”吃完饭,林薇一边收拾碗筷,一边看似随意地说,“民宿正好缺个前台,平时就是接待一下客人,登记一下信息,简单打扫下公共区域。活儿不累,就是得细心。你……愿意试试吗?”
我抬起头,对上她真诚的目光。我知道,这是她帮我融入这里、站稳脚跟的最好方式。一份工作,一个身份,一点微薄的收入,却能让我获得最宝贵的独立和尊严。
“我愿意。”我轻声说,语气却异常坚定。“谢谢。”
第二天,我就开始了在“拾光民宿”的工作。我用了林薇帮我办的、一个全新的身份——“沈念”。念念不忘的念。纪念过去,也提醒自己向前看。
工作确实不复杂。学着用当地方言跟送海鲜的老板打招呼,帮客人办理入住,保持公共区域的整洁。闲暇时,我就坐在庭院里,看本书,或者只是看着远处的海发呆。
海风常年吹着,带着咸湿的气息。阳光透过三角梅的缝隙洒下来,斑驳而温暖。我的脸上渐渐有了一些血色,偶尔对客人露出的微笑,也不再那么勉强。林薇说我看起来比刚来时好多了。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平静的海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
夜深人静时,过去的片段总会不请自来。陆砚深暴怒时扭曲的脸,他偶尔流露出的、不知是真是假的片刻温和,父亲那块被夺走的旧表,周姨偷偷塞给我的一个还温热的鸡蛋……像默片一样在脑海中循环播放。
我开始在一个带锁的笔记本上写下这些回忆。不是日记,更像是一种梳理。我写看到汇款单时的震惊和不解,写被逼签下那份屈辱合约时的绝望,写这三年来每一个忍辱负重的日夜。
笔尖划过纸张,留下清晰的墨迹。痛苦是真实的,但写着写着,一种奇怪的困惑也开始浮现。有些细节,当时被巨大的情绪淹没,现在冷静下来回想,却透着说不出的蹊跷。
那场“背叛”,真的如表面那样简单吗?
陆砚深后来的报复,为何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
这背后,会不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隐情?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强行压了下去。一阵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不能想。不能再卷入任何与过去有关的是非。探究真相的代价,我付不起第二次。
现在的我,只需要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
像一只受伤的贝壳,紧紧闭合着,用坚硬的外壳保护着内部柔软的、正在缓慢愈合的伤口。
阳光很好。
海的声音很远。
这就够了。
至少,现在是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