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瑾那篇措辞得体却字字锋芒的采访,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看似波澜不惊的水面下,激起了足以颠覆一切的汹涌暗流。
报道播出的当天下午,宅邸里的空气就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弦,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死寂。所有佣人都屏息凝神,连走路都踮着脚尖,生怕一丝声响就会引爆那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陆砚深没有立刻发作。他把自己反锁在书房里,整整一个下午都没有出来。没有摔东西的巨响,没有咆哮的怒骂,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仿佛连时间都凝固了的寂静从门缝里渗透出来。
但这种寂静,比任何喧嚣都更让人胆战心惊。那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气压低到极致的、毁灭性的宁静。
我像往常一样,沉默地完成着我的工作。擦拭楼梯扶手时,指尖能感受到木质纹理下传来的、几乎不可察觉的细微震颤,不知是来自这座古老宅邸本身,还是我内心深处那根被越绷越紧的神经。周姨几次欲言又止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担忧和恐惧,最终也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真正的爆发,发生在第二天傍晚。
陆砚深有一个不得不参加的、业内顶尖的商业峰会晚宴。这种场合,他向来是众星捧月的焦点,是权势和成功的象征。但这一次,他回来得异常早。不到晚上九点,玄关处就传来了沉重而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一股浓烈到刺鼻的酒气,瞬间侵占了宅邸里冰冷的空气。
他回来了。不是一个人。
跟在他身后的,是他的两个贴身助理,脸色都异常难看,带着一种如履薄冰的紧张。陆砚深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向客厅,脚步有些虚浮,但脊背却挺得异常僵硬,像一根随时会断裂的钢筋。他一把扯下勒得他呼吸不畅的领带,随手扔在地上,动作粗暴,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烦躁。
他瘫坐在沙发里,手臂搭在额头上,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下颌线绷得像刀锋,喉结上下滚动,似乎在极力压制着什么。客厅里没有开主灯,只有几盏壁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将他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更添了几分阴鸷和危险的气息。
没有人敢靠近。连助理都站在几步开外,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
死寂中,只有他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像困兽的喘息。
然后,他猛地坐直身体,猩红的眼睛扫向一旁如同背景板般存在的我,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酒意和一种濒临崩溃的戾气:“酒。”
我垂眼,转身去酒柜取酒。手指触碰到冰凉的瓶身时,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我知道,这不是结束,只是风暴的前奏。顾怀瑾的公开挑战,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了陆砚深最在意的事业和脸面上。他绝不会就此罢休。
果然,在我将倒好的威士忌放在他面前时,他并没有喝,而是猛地抬起头,目光像淬了毒的箭矢,死死钉在我脸上,仿佛想从我这张平静无波的面具下,找出与顾怀瑾“勾结”的证据。
“他以为他是什么东西?”陆砚深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渣摩擦,带着彻骨的寒意,“一个靠着嘴皮子吃饭的律师,也配跟我叫板?”
他没有指名道姓,但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他”是谁。
“公平竞争?法治毒瘤?”他嗤笑一声,笑容扭曲,充满了不屑和暴戾,“我让他看看,什么是真正的‘竞争’!”
他猛地抓起酒杯,却没有喝,而是狠狠砸向铺着厚地毯的地面!厚重的玻璃杯没有碎裂,只是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琥珀色的酒液泼洒出来,迅速浸湿了昂贵的手工地毯,留下一片难看的深色污渍。
“通知下去!”他对着助理低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终止和与顾怀瑾事务所有关联的所有公司的合作!立刻!马上!违约金我付!我要让他知道,得罪我陆砚深,是什么下场!”
助理脸色一白,但还是立刻躬身:“是,陆总!”
“还有!”陆砚深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巨大的、充满压迫感的阴影,“给我查!彻查他经手过的每一个案子!我不信他屁股底下是干净的!找到任何一点瑕疵,往死里搞!我要让他身败名裂!在律师圈混不下去!”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眼神里的疯狂和毁灭欲几乎要溢出来。这不再是商业打压,这是赤裸裸的人身攻击和名誉摧毁,是不惜一切代价、要将对方彻底碾碎的宣战。
就在这时,他的私人手机响了起来。特殊的铃声显示来电身份不一般。陆砚深看了一眼屏幕,眉头紧紧皱起,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但还是接了起来。
是苏晚晴。我能从陆砚深极其不耐烦的、压抑着怒火的只言片语中听出来。
“晚晴,这件事你不用管。”他的语气生硬,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
“……我知道你是好意。但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
“他自找的!他敢公开挑衅,就要承担后果!”
“你说我疯了?对!我是疯了!被他逼疯的!”
“够了!我的事,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他猛地挂断了电话,胸口剧烈起伏,眼神里的怒火因为苏晚晴试图“调解”而烧得更旺。他甚至迁怒于苏晚晴,认为她偏向顾怀瑾,这种被“背叛”的感觉,无疑是在他燃烧的怒火上又浇了一桶油。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在客厅里烦躁地踱步,所过之处,空气都仿佛被点燃。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都可能成为他爆发的导火索。
我静静地站在阴影里,像一个无声的看客,目睹着这场因我而起的、逐渐失控的毁灭性戏剧。看着这个曾经冷静、深沉、掌控一切的男人,如何被他自己点燃的恨意和猜忌,一步步拖入疯狂的深渊。
昔日的同学情谊(如果那真的存在过),荡然无存。
冷静的商业博弈,变成了你死我活的私人恩怨。
所有的规则和体面,都被撕得粉碎。
而这一切的根源,竟然荒谬地系于我身——一个他眼中“背叛”了他、如今已心如死灰的、微不足道的保姆。
我感到一种巨大的、荒诞的悲凉,像冰冷的潮水,漫过心脏。
这两个站在金字塔顶端的男人,一个因爱生恨,偏执成狂;一个秉持公道,无畏反击。
他们都沉浸在自己认定的“真相”和“正义”里,厮杀得你死我活。
却没有人知道,或者说,没有人愿意去知道,那个被他们争夺、被视为“祸水”的中心,那个真正的“真相”,早已被埋葬在三年前的尘埃与无奈里。
我只是一个符号,一个借口,一个用来证明他们各自力量和坚持的祭品。
陆砚深终于停止了踱步,他站在客厅中央,背对着我,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孤寂,却又充满了毁灭性的力量。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滔天的怒火,有被挑战权威的暴戾,但最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因为失控而产生的……恐慌?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仿佛想从我这张麻木的脸上,找到这场疯狂报复的意义所在。
但他什么也找不到。
只有一片冰冷的、映不出任何倒影的虚无。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疲惫地、又带着无尽烦躁地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
“滚出去。”他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倦意,却依旧冰冷刺骨。
“是,先生。”我躬身,像接收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指令,转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这片即将被彻底焚毁的战场。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
隔绝了里面的狂怒与即将到来的风暴。
也隔绝了我这个漩涡中心,唯一的清醒的旁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