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陆夫人无休止的挑剔和我的高度戒备中,缓慢地、粘稠地流逝。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客厅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硝烟,我的神经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橡皮筋,再施加一点点力,就会彻底崩断。
汗水已经浸透了我后背的衣料,冰凉地贴在皮肤上,与胸腔里那颗因持续紧张而灼热跳动的心脏形成鲜明对比。我的指尖因为反复用力而微微颤抖,不得不悄悄在身侧蜷缩起来,用指甲掐住掌心的软肉,靠那点细微的刺痛来维持清醒和镇定。
陆夫人似乎很享受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她不再大规模地挑刺,而是转为一种更隐蔽、更考验耐心的折磨。她时而沉默,用那种冰冷的、评估货物般的目光长时间地审视我,时而又会突然提出一个极其细微、甚至有些荒谬的要求,比如要求我将茶几上那本财经杂志的边角与桌沿精确地对齐到毫米,或者指责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香薰味道让她“头晕”,要求立刻开窗通风,却又在冷风灌入时嫌“有灰尘味”。
我像一台被输入了“绝对服从”程序的机器,精准地执行着每一个指令,脸上维持着雷打不动的恭顺表情。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体力正在飞速消耗,精神的堤坝也在承受着一波强过一波的冲击。
就在我以为这场无声的凌迟会一直持续到陆夫人厌倦为止时,她终于找到了一个看似“合理”的突破口。
客厅中央的梨花木矮几上,摆放着一个造型古朴的钧瓷花瓶,里面插着几支今早刚送来的、娇艳欲滴的白色百合。花瓣上还带着晶莹的水珠,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陆夫人的目光落在了花瓶上,眉头微蹙,带着惯有的挑剔口吻说道:“这水,看着有点浑了。换掉。”
“是,夫人。”我立刻躬身应道,心里却不敢有丝毫松懈。换水看似简单,但在她眼下,任何环节都可能成为攻击的靶子。
我走到矮几前,屏住呼吸。动作必须极轻、极稳。我先小心地将百合花一枝一枝地取出,放在旁边铺着的干净软布上,避免碰伤花瓣。然后,双手稳稳地捧起那个沉甸甸的花瓶。
花瓶是上好的钧瓷,胎体厚重,釉色流淌自然,价值不菲。我深知其贵重,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我的双臂绷紧,核心用力,确保花瓶如同焊在我手中一般平稳。我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向厨房的水槽,生怕脚下绊到哪怕一根地毯的纤维。
整个过程,客厅里寂静无声。我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牢牢锁定在我的手上,我的背上。陆砚深似乎也放下了手中的杂志,空气中多了一道沉默的注视。
我将花瓶轻轻放入宽大的水槽,拧开水龙头,用最小的水流缓缓冲洗着瓶壁,手指仔细地擦拭着内部的每一个角落,确保不留任何污渍。然后,重新接上干净的清水,水量控制在恰到好处的位置。
再次捧起花瓶时,我比刚才更加谨慎。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只要将花瓶安稳地放回原处,插入百合,这次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我转过身,捧着盛满清水的花瓶,开始往回走。我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双臂和手上,肌肉紧绷,控制着每一步的落点和平稳度。眼角的余光警惕地留意着脚下的路。整个世界仿佛都缩小了,只剩下我,我手中的花瓶,以及我和矮几之间那短短几米的距离。
就在我走到矮几前,微微屈膝,准备将花瓶轻轻放下的那个最关键的时刻——
“砚深啊,”陆夫人突然提高了声音,语气带着一种突兀的、近乎刻意的关切,对一直沉默的陆砚深说道,“你上次说的那个海外项目,后续进展怎么样了?我听说对方又提出了新的条件?”
她的声音并不尖锐,但在极度寂静和高度紧张的氛围里,却像一道突如其来的惊雷,毫无征兆地在我耳边炸响!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全身的血液似乎都瞬间涌向了头顶!
尽管我的理智在疯狂呐喊“稳住!稳住!”,但身体的本能反应还是慢了半拍。在那声音响起的瞬间,我的手臂肌肉几不可查地、应激性地微微抽搐了一下!
就是这几乎难以察觉的、细微到极致的颤动——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在此刻死寂的客厅里清晰可闻的脆响。
一滴水珠,从花瓶微微晃动的边缘溅了出来,划过一道短暂而刺眼的弧线,不偏不倚,落在了矮几旁边那张昂贵的、意大利进口的乳白色小羊皮沙发的扶手上。
那滴水珠,极小,像一颗透明的泪滴,在柔软细腻的皮革表面,迅速晕开成一个指甲盖大小的、深色的水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了。
我的动作僵在半空,捧着花瓶的手臂如同石化了一般。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只剩下自己骤然放大的、惊恐的心跳声。
完了。
这个念头,像冰水一样,瞬间浇透了我的全身。
我甚至不敢抬头去看陆夫人的表情。
然而,那预料之中的、冰冷的、带着胜利者嘲讽的声音,并没有给我任何喘息的机会,立刻像鞭子一样抽了过来:
“毛手毛脚!”
陆夫人猛地从沙发上站起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和抓住了把柄的得意。她几步走到沙发前,伸出保养得宜的手指,指着那个微小的、正在慢慢扩大的水渍,目光像刀子一样剜在我脸上。
“你看看!你看看你干的好事!”她的声音尖利,每一个字都充满了羞辱的力度,“你知道这张沙发多少钱吗?把你卖了都赔不起!”
我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要捧不住那个沉重的花瓶。我死死地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没有让花瓶脱手,但指尖已经冰凉麻木。
屈辱、恐慌、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感到可悲的委屈,像毒蛇一样缠绕住我的心脏,勒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但这还没完。
陆夫人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依旧半蹲在地上、僵直不动的我,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轻蔑和一种践踏他人尊严的快意。她微微扬起下巴,用那种足以刺穿灵魂的、刻薄的语调,一字一顿地,将最恶毒的侮辱砸向我:
“看来——”
她刻意拖长了音调,确保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沈家的家教,确实不怎么样。”
轰——!
这句话,像一颗重磅炸弹,在我脑中轰然引爆!
不仅仅是针对我个人的羞辱,更是对我早已逝去的家族、对我父母声誉最恶毒的攻击!这是我心底最深的痛处,最不能被触碰的逆鳞!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眼前一阵发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逆流,冲撞着我的四肢百骸。一股难以抑制的、混合着滔天愤怒和巨大悲恸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变得模糊。
我死死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皮肉里,带来钻心的疼痛,才勉强压制住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颤抖和怒吼。
我不能失态。
不能在她面前崩溃。
就在我死死压抑着翻涌的情绪,几乎要将下唇咬出血来时,我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了对面沙发上的动静。
一直沉默如雕塑的陆砚深,在这一刻,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直了。他放在沙发扶手上的那只手,猛地攥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森白的颜色,手背上青筋暴起,蜿蜒如同虬龙。他紧抿着薄唇,下颌线绷得死紧,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似乎有黑色的风暴在急速凝聚,一种压抑到极致的、骇人的戾气,正从他周身弥漫开来。
他虽然依旧没有出声,但那瞬间爆发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怒意,却像一道无形的冲击波,狠狠撞在了我的心上。
他……也在生气?
是因为我弄脏了昂贵的沙发?
还是因为……他母亲那句,过于恶毒的——“沈家的家教”?
我无从分辨,也没有精力去分辨。
我知道,我犯了一个“错误”,一个被陆夫人精心等待和制造的“错误”。
而这个错误,足以成为她将我驱逐的、最正当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