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窗外的世界被浓稠的墨色包裹,万籁俱寂。只有偶尔远处传来的、模糊不清的车流声,像遥远海岸线的潮汐,提醒着这座城市的脉搏仍在跳动。我靠坐在床头,身上盖着薄被,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光线昏黄的壁灯,在墙壁上投下一圈温暖的光晕。
身体的虚弱感像潮水般一阵阵涌来,眼皮沉重,但大脑却异常清醒。楼下厨房里,那股属于珍贵药材的、醇厚而温补的香气,经过几个小时的慢火细炖,已经变得愈发浓郁,丝丝缕缕地透过门缝钻进来,无声地浸润着房间里的每一寸空气。
这香气,像一双无形的手,在不断地撩拨着味蕾,也搅动着本就纷乱的思绪。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了极其轻微的、小心翼翼的敲门声。
“清弦?睡了吗?”是周姨压得低低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
“没睡,周姨,请进。”我清了清有些干哑的嗓子,回应道。
门被轻轻推开,周姨端着一个精致的白瓷汤盅走了进来。汤盅还冒着腾腾的热气,盖子边缘有细微的水珠凝结。她脸上带着疲惫,但更多的是担忧和一种如释重负的神情。
“汤炖好了,快趁热喝一点。”她将汤盅放在床头柜上,掀开盖子。顿时,一股更加扑鼻的、混合着肉香和药材清香的浓郁气味弥漫开来。汤色是漂亮的奶白色,上面漂浮着几颗饱满的红枣和几片油亮亮的金黄色薄片,看起来是上好的金华火腿。汤水里沉浮着人参、枸杞等物,用料确实如他所说,“上好的食材”。
“炖了快四个钟头呢,火候足得很。”周姨一边说着,一边拿起小碗,小心翼翼地为我盛了一碗,递到我手边,“先生特意吩咐的,要用最好的料,给你补补身子。”
她的话语里,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强调,目光也若有若无地观察着我的反应。
我垂下眼睫,接过那碗温热的汤。瓷碗的温热透过掌心,缓缓传递开来。我没有去看周姨的眼睛,只是低声道:“谢谢周姨,辛苦您了。”
“哎,不辛苦,你没事就好。”周姨叹了口气,站在床边没有立刻离开,像是忍不住想多说几句,“你是不知道,你晕倒的时候,先生那样子……我在这儿干了这么多年,从没见他那么着急过。抱着你冲进来的时候,脸都是白的,声音都变了调地喊医生……”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语气里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感慨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这汤里的几味药材,特别是那根老山参,是先生去年特意拍下来的珍藏品,平时他自己都舍不得用。这次却毫不犹豫地让我拿出来给你炖汤……”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清弦啊,先生他……或许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
“周姨。”我轻声打断了她,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汤要凉了。”
周姨的话戛然而止。她看着我平静得近乎漠然的侧脸,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又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和了然。“好,好,你先喝汤,好好休息。有什么事就叫我知道吗?”
“嗯。”我点了点头。
周姨又看了我一眼,这才转身,轻轻带上门离开了。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眼前这碗热气腾腾、价值不菲的滋补汤。
我拿起白瓷勺子,舀起一勺汤,轻轻吹了吹,然后送入口中。
汤,确实是极好的。
温度恰到好处,温暖却不烫口。汤汁浓郁鲜美,火腿的咸香和鸡肉的醇厚完美融合,药材的味道恰到好处地融入其中,非但没有苦涩,反而增添了一种独特的回甘。顺着食道滑入胃里,立刻带来一股实实在在的暖意,驱散着四肢百骸残留的寒意和虚弱。
这温暖,如此真实,如此具体。
我的身体,像一块干涸龟裂的土地,贪婪地吸收着这突如其来的甘霖。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在发出满足的喟叹。这是生理最诚实的反应,无法欺骗。
我一口一口,安静地、缓慢地喝着汤。动作机械,神情淡漠。
周姨的话,像背景音一样在我脑海里回响。
“先生那样子……从没见他那么着急过……”
“抱着你冲进来的时候,脸都是白的……”
“老山参……珍藏品……毫不犹豫……”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小小的拼图,试图拼凑出一个与我认知中截然不同的陆砚深的形象——一个会因为我晕倒而惊慌失措,会因为我的虚弱而拿出珍藏药材的……男人。
这画面,与我记忆中那个冷笑着让我用毛巾擦地、那个当着我的面谈论如何收购沈氏、那个用苛刻的合约将我禁锢在此地的陆砚深,形成了尖锐的、近乎荒诞的对立。
我的心,像被放在冰火两重天里煎熬。
一边是身体感受到的、真实的温暖和滋养。
一边是理智筑起的、冰冷坚固的防线。
这碗汤,是什么?
是打了巴掌之后的那颗甜枣吗?是资本家对受损资产的必要维护吗?是他新一轮、更高级的心理战术的开端吗?用这种看似“温情”的方式,来瓦解我的戒备,让我产生错觉,从而更容易被他掌控?
是的。一定是这样。
我告诉自己。必须是这样。
任何其他的解读,都是危险的,都是自我欺骗的开端,都是通往更深刻痛苦的陷阱。
我不能,也绝不允许自己,对他产生一丝一毫除了恨意和警惕之外的任何情绪。那三年的甜蜜是假的,那场雨夜的分手是真实的,这三个月来的屈辱更是刻骨铭心的。这些,才是我们之间关系的基石。一碗汤,改变不了什么。
它再美味,再温暖,也改变不了它是出自“陆先生”的命令,而非“陆砚深”的关心。
我喝下的,是维持我继续扮演“合约保姆”这个角色所需的能量,是让我有力气继续与他周旋、活下去的燃料。仅此而已。
胃里的暖意,越来越明显,逐渐扩散到全身,连指尖都开始回暖。苍白的脸颊或许也泛起了一丝血色。
但我的心,像被一层厚厚的、坚不可摧的冰壳包裹着。
那冰壳之下,或许有瞬间的动摇,有难以言说的酸楚,有对过往温暖的一丝贪恋……但所有这些,都被我强行镇压,封锁,直至彻底麻木。
一碗汤见底了。
我放下碗勺,拿起旁边的纸巾,轻轻擦了擦嘴角。动作优雅,一如从前那个沈家大小姐,即使身处窘境,姿态也不能丢。
窗外,夜色依旧深沉。
我躺下身,拉高被子,闭上眼睛。
身体是暖的。
但心里,一片冰凉。
没有感动。
没有波澜。
甚至,没有恨。
只有一种近乎绝对的、死寂般的平静。
就像暴风雨过后,被彻底洗劫一空的海滩,只剩下荒凉和疲惫。
我知道,这场由一碗汤引发的、无声的战役,我赢了。
我守住了心的防线。
无论他接下来要做什么,是继续折磨,还是变换策略,我都将以这副“心硬如铁”的姿态,迎接一切。
沈清弦,可以被打倒,但绝不会被驯服。
尤其,不会被以“爱”为名的伤害,或是以“补偿”为幌子的操控,所驯服。
夜还长。
路,也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