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着那个还带着一丝温热和淡淡桂花香的糕点盒,我一步一步走上二楼。
脚下的地毯柔软厚实,吸收了所有声音,走廊里静得能听到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声。刚才一路狂奔的疲惫感,像潮水一样,在我停下脚步后,更加凶猛地席卷而来。小腿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肺里还残留着火辣辣的感觉,额头上、脖颈上的汗水已经变冷,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很不舒服。
但我刻意放慢了脚步,调整着呼吸,试图在走到书房门前时,让自己看起来尽可能的平静,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站在那扇厚重的实木书房门前,我深吸了一口气,将怀里那个牛皮纸袋抱得更紧了些,仿佛它能给我一点微不足道的支撑。然后,抬手,用指节轻轻敲了三下门。
“进。”里面传来陆砚深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推开门。
书房里光线很好,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书卷气和高级雪茄的味道。陆砚深没有坐在他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而是姿态闲适地靠在会客区的单人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份财经杂志,似乎看得很专注。
我端着糕点盒,脚步放得更轻,走到他面前的茶几旁。紫檀木的茶几光可鉴人,映出我有些模糊而狼狈的倒影。我小心翼翼地将那个牛皮纸盒放在茶几中央,然后垂手退到一旁,微微低着头,像往常一样,等待他的下一步指令。
整个过程,我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
陆砚深的目光,终于从杂志上移开,落到了那个牛皮纸盒上。他的眼神很平静,甚至带着点漫不经心,仿佛那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件东西。他放下杂志,身体微微前倾,修长的手指伸过去,慢条斯理地解开了系在纸盒上的棉线。
动作优雅,不疾不徐。
纸盒打开,里面是三块摆放整齐的桂花定胜糕。白色的糯米糕体,点缀着金色的糖桂花,因为刚出炉不久,还散发着温热甜香的气息,正是记忆里最熟悉的样子。那香气,幽幽地飘散在书房昂贵的空气里,带着一种格格不入的、市井的温暖。
陆砚深看着那几块糕点,眼神有那么一瞬间,极其短暂地,凝固了一下。非常细微的变化,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光影造成的错觉。但他的指尖,在拿起最上面一块糕点时,几不可查地停顿了半秒。
然后,他拈起那块定胜糕,送到唇边。
我垂着眼,但眼角的余光能清晰地看到他的动作。他张开口,咬了一小口。很小的一口,只是堪堪咬下了糕点的一个边角。
他合上嘴,开始咀嚼。
动作很慢。非常慢。像是在品尝什么绝世珍馐,又像是在进行某种庄重的仪式。他的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轻轻滚动了一下。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拉长了。
书房里安静得可怕,只有他极其轻微的咀嚼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城市背景音。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种专注的、近乎凝滞的状态,却透出一种异样的紧绷。
他在品尝。品尝的,似乎不仅仅是糕点的味道。
而是在咀嚼一段被刻意尘封的过去。
那段挤在狭小店铺里,等着热气腾腾的糕点,互相分享着最简单的甜蜜的过去。
我的心,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缩紧了一下。一种复杂的、带着尖锐痛楚的情绪,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来。但我立刻强行将它斩断。不能想。现在不是时候。
他终于咽下了那一小口糕点。
然后,他放下了手里剩下的那块糕。动作依旧平稳,甚至称得上轻柔。他拿起旁边折叠整齐的软布餐巾,细致地擦了擦嘴角,又擦了擦指尖,仿佛沾上了什么不洁的东西。
做完这一切,他抬起眼,目光终于,落到了我的脸上。
那眼神,平静无波,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
他开口,声音也是平的,没有一丝波澜,淡漠得像是宣布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
“味道不对。”
他顿了顿,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牢牢锁住我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的表情变化,补充道,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
“腻了。”
最后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两把淬了冰的小刀。
“拿走。”
他说完了。然后就靠回沙发背,重新拿起了那本财经杂志,目光落在纸页上,仿佛刚才的一切,连同我和那盒糕点,都只是无关紧要的插曲,已经可以翻篇了。
整个书房,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那盒被咬了一口的桂花定胜糕,还孤零零地躺在茶几上,散发着徒劳的、渐渐冷却的甜香。
我站在原地,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传来一阵闷痛。尽管早有预料,尽管不断告诫自己不要有任何期待,但当这句话真的从他嘴里说出来,用这种极尽轻蔑和否定的方式,还是像一盆冰水,夹杂着冰碴,从头顶浇下,瞬间凉透了四肢百骸。
味道不对?腻了?
他否定的,何止是这块糕点。
他否定的是那段共同拥有的、曾经被他称为“最温暖”的记忆。他否定的是我拼尽全力、几乎跑遍全城才完成的任务。他否定的,是我这个人存在的最后一点价值。
我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蜷缩起来。但我立刻用指甲,狠狠掐进了自己的掌心。尖锐的疼痛感传来,让我瞬间清醒。
不能失态。不能让他看到任何一丝波动。那正是他想要的。
我极力控制着面部肌肉,不让它们泄露任何情绪。脸上,依旧是那副训练了无数次的、麻木的、顺从的表情。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一丝变化,依旧空洞地望着地面某一点。
然后,我上前一步,动作没有丝毫迟疑,恭敬地应道:
“是,先生。”
声音平稳,没有一丝颤抖,也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就像他刚才只是让我去倒一杯水那样平常。
我伸出手,动作利落地将茶几上的糕点盒盖好,重新系上棉线。然后端起盒子,转身,朝着书房门口走去。
脚步依旧放得很轻,没有一丝慌乱。背脊挺直,尽管每走一步,小腿的伤口和全身的肌肉都在叫嚣着疼痛和疲惫。
我知道,他的目光,一定还像芒刺一样,钉在我的背上。他在等待。等待我的崩溃,我的质问,哪怕只是一丝不甘的眼神。
但我没有回头。
我甚至没有让步伐有任何一秒钟的凝滞。
我只是像个最称职的、没有感情的机器人一样,执行完“拿走”这个指令,然后安静地退场。
当我轻轻带上书房的门,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和他探究的视线隔绝在身后时,我才允许自己靠在冰冷的走廊墙壁上,极轻地、几乎无声地,吐出了一口一直憋在胸口的浊气。
怀里,糕点盒的温度正在迅速流失,变得和我的心一样冰凉。
看,陆砚深。
你折磨我的招数,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