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杯咖啡端过去的时候,我的手很稳。
陆砚深依旧只是尝了一口。
然后,像之前三次一样,手腕一翻,深褐色的液体划出一道弧线,精准地落入了那个已经不堪重负的水晶烟灰缸里。
“哗啦。”
声音已经没有第一次那么刺耳了,麻木了。
他没有再说“味道不对”,甚至连一个嫌弃的眼神都懒得给我。倒掉,就是他全部的态度。
我站在那里,像一尊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面无表情地看着那滩混合液体在烟灰缸底部晃荡。心里那片原本翻涌着愤怒和委屈的海,此刻平静得像结了冰。
“还有事吗,陆先生?”我垂着眼,声音平静无波。
他似乎顿了一下,可能没料到我会是这种反应。他抬眼扫了我一下,那目光很短,像寒风掠过枯草。“去把厨房收拾干净。”他挥了挥手,像打发一个碍眼的物件。
“是。”我应声,转身,走向厨房。脚步没有迟疑,背影挺直,尽管膝盖和腰还在隐隐作痛。
收拾厨房花了不少时间。清洗咖啡机,擦拭台面,把溅出来的咖啡渍一点一点抹掉。水很凉,刺激着我已经有些红肿的手指。周姨中间进来过一次,默默递给我一副橡胶手套,眼神里满是欲言又止的同情。我冲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我没事。
收拾完,天已经黑透了。回到那个没有窗户的保姆房,才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我瘫坐在硬板床上,连手指头都不想动。胃里空得发疼,但一想到食物,却又一阵反胃。不是饿,是那种被反复蹂躏后,从心底泛上来的恶心和疲惫。
我甚至没力气去洗漱,就那么和衣倒在床上。黑暗中,听觉变得异常敏锐。豪宅隔音很好,但偶尔能听到楼上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或者是书房门开关的轻响。那是陆砚深的活动轨迹。这个认知,像一块石头压在胸口。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大概是身体透支到了极限。睡得很沉,但不安稳,像掉进了一个没有尽头的黑洞。
直到一阵尖锐、持续不断的铃声,像一把冰锥,猛地扎进我的耳朵里,将我从深沉的睡梦中硬生生拽了出来。
我猛地睁开眼,心脏狂跳,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眼前一片漆黑,只有床头那个老旧的内线电话,正发出刺眼红光和令人心悸的鸣响。
深夜。绝对是深夜。房间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我摸索着抓起听筒,声音还带着浓重的睡意和沙哑:“……喂?”
电话那头,传来陆砚深毫无温度、甚至比白天更显冷硬的声音,每个字都像冰珠子砸过来:
“我饿了。”
他顿了顿,似乎能想象到我这边仓促惊醒的狼狈,语气里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冷漠。
“煮一碗馄饨。”
然后,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带着明显刁难意味的时间限制:
“十分钟内,送到书房。”
说完,根本不等我回应,电话就被挂断了。听筒里只剩下“嘟嘟嘟”的忙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握着听筒,呆坐了几秒。心脏还在胸腔里咚咚乱撞,撞得肋骨生疼。十分钟?煮一碗馄饨?从起床、穿衣服、到厨房、再煮好送上去?他是不是疯了?
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头顶。欺人太甚!这已经不是刁难,是纯粹的折磨!
但我只是深吸了一口气,把这股火硬生生压了下去。疯了吗?也许吧。但他就是有这个权力,让我疯。
我掀开被子,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只穿着单薄睡衣的身体,激起一层鸡皮疙瘩。我摸索着打开灯,昏黄的光线刺得眼睛生疼。我飞快地套上那套灰色的运动装,手指因为寒冷和紧张有些僵硬,扣子都系错了一个。
拉开门,走廊里一片漆黑,只有远处安全出口微弱的绿光提供着一点照明。整栋大宅死一般寂静,我的脚步声在地毯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某种不祥的预兆。
厨房更是冰冷。大理石台面摸上去像冰块。我打开灯,刺眼的白光下,一切器具都泛着冷硬的光泽。我直奔冰箱,拉开双开门——里面食材丰富,但摆放整齐,一目了然。我快速搜寻着,速冻饺子、汤圆、牛排……就是没有现成的馄饨。
果然。他明知没有,才故意点这个。就是要看我手忙脚乱,就是要让我在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面前出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像催命符。十分钟,已经过去快两分钟了。
不能慌。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没有现成的,就现做。和面,调馅,包。时间紧迫,但步骤不能乱。
我找到面粉袋,舀出适量的面粉,倒入不锈钢盆。加水,手指浸入冰凉的液体,开始快速搅拌。面粉飞溅起来,沾在我的脸上和衣服上,我也顾不上擦。面团要软硬适中,醒发时间不够,只能靠手劲多揉。
就在这时,厨房门口传来轻微的响动。我警惕地回头,看到周姨穿着睡衣,外面披了件外套,一脸担忧地站在那里。
“沈小姐……”她压低声音,快步走进来,看到我满手的面粉和盆里的面团,立刻就明白了。“先生要吃馄饨?这大半夜的……我来帮你和面吧,你快去弄馅儿。”
她说着就要伸手。
我侧身避开她的手,动作很快,但语气尽量保持平静:“不用了,周姨。我自己来。你快回去休息吧。”
我不能连累她。陆砚深那个疯子,如果看到周姨帮我,指不定会怎么发作。这份“恩情”,我承受不起。
周姨愣了一下,看着我坚决的眼神,叹了口气,没再坚持。“那……那你快一点,先生他……没什么耐心。”她低声提醒了一句,又担忧地看了我一眼,才悄悄退了出去。
厨房里又剩下我一个人。冰冷的空气,昏暗的灯光,还有面前这一摊子。困意早就被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高度紧张下的清醒。冷,是真的冷,手指都快冻僵了。但我手上的动作却越来越快,像上了发条。
揉面,擀皮。幸好以前在家的时候,为了哄我爸开心,我跟着家里的阿姨学过几下子,虽然不精,但基本的步骤还记得。面团在擀面杖下被碾压成薄薄的一大片,再用刀切成均匀的梯形小片。
调馅更简单。冰箱里有现成的肉糜,拿出一点,加入切得碎碎的葱花、姜末,撒上盐、一点生抽、胡椒粉,再滴几滴香油。筷子快速朝着一个方向搅拌,直到肉馅上劲,黏糊糊地抱成一团。
然后就是包。这是最耗时的环节。我拿起一张馄饨皮,用筷子挑一小坨馅料放在中间,手指飞快地折叠、捏合。动作生疏,一开始几个包得歪歪扭扭,像营养不良的丑小鸭。但速度渐渐快了起来,手指也暖和了一些,变得灵活了些。
一个个白胖胖的馄饨在我手下诞生,被整齐地码放在撒了干面粉的盘子里。厨房里很安静,只有我急促的呼吸声,和馄饨皮轻微的摩擦声。
在这个过程中,我的脑子却不受控制地想起了从前。
也是深夜。他刚创业那会儿,经常在公司熬到半夜,回来时满脸疲惫。我那时也不会做饭,但总会在他回来前,手忙脚乱地给他煮一碗速冻馄饨。有时候煮破了皮,馅料都漏出来,汤变得浑浊,他会笑着捏我的脸,说“笨蛋,又煮成一锅粥了”,然后还是会全部吃光,连汤都不剩。那时候,厨房的灯光是暖黄色的,空气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和他的笑声,心里是满满的、快要溢出来的爱意和心疼。
而此刻,同样是在深夜的厨房,同样是煮馄饨。灯光是惨白的,空气是冰冷的,心里是冰封的绝望和屈辱。为他做这件事的意义,已经天差地别。
这种对比,像一把钝刀,在心里反复切割。鼻子有点发酸,但我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湿意逼了回去。没时间伤感。
当时钟指向第九分钟的时候,盘子里已经堆了二十几个勉强能看的馄饨。够了。我烧上一锅水,水开的时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水终于沸腾了。我把馄饨一个个滑进去,白色的元宝在滚水里上下翻腾。趁着煮馄饨的间隙,我快速切了点紫菜和虾皮,找出汤碗,放入调料,冲入滚烫的开水,汤底瞬间散发出熟悉的鲜香。
馄饨煮好了,浮在水面上,皮子变得透明,能看到里面粉色的肉馅。我捞出来,盛进调好味的汤碗里,最后撒上一点葱花。
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完成了。白色的馄饨,绿色的葱花,淡黄色的汤,在灯光下冒着诱人的白气。
我端着这碗倾注了紧张、寒冷、回忆和屈辱的馄饨,走出厨房,走向二楼书房。脚步很快,但很稳。我知道,等待我的,绝不会是一句“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