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端着重新斟满的香槟,托盘边缘的冰冷透过指尖传来,像一丝微弱的电流,不断提醒着我保持清醒和稳定。
我将自己缩进侍者制服的统一性里,像一滴水试图融入海洋,尽可能降低着存在感。目光低垂,只关注脚下光滑的地板和自己托盘的稳定,耳朵却像最敏锐的雷达,捕捉着周遭的一切声响。
那些或明或暗的注视,那些压低的、关于“沈清弦”这个名字的窃窃私语,像无形的蛛网,缠绕着我,试图将我拖入难堪的漩涡。但我强迫自己忽略它们,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服务”这件事本身。为一位鬓角花白的老先生递上威士忌,为一位珠光宝气的女士换下空杯,动作精准、轻盈,不带任何多余的情绪,仿佛我真的只是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然而,在这片由目光和低语构成的雷区中行走,神经始终是高度紧绷的。我知道,危险就像潜伏在阴影里的野兽,随时可能扑出。而我所能做的,只有尽量绕行,祈祷不要被直接命中。
可惜,命运似乎从不眷顾心存侥幸的人。
就在我刚刚为一位相熟的、但此刻刻意避开我视线的伯父换完酒杯,准备转身走向餐食区补充一些小点心时,一个极其尖锐、带着某种夸张戏剧腔调的女声,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猛地划破了相对平和的氛围,精准地刺向了我:
“哎——呀——!”
这声拖长了音调的惊叹,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和一种即将喷薄而出的、恶意的喜悦,瞬间吸引了附近不少人的注意。我后背的寒毛几乎瞬间立起,脚步下意识地顿住。即使不回头,我也能感觉到一道黏腻而锐利的目光,正死死地钉在我的背上。
这个声音……太熟悉了。即使过了三年,那种刻在骨子里的、混合着市侩精明和虚张声势的特质,依然没有丝毫改变。
王太太。王美凤。
心脏猛地一沉,像块石头直坠谷底。怕什么来什么。如果说今晚的宾客中,有谁是最乐于见到我落魄、并且会毫不犹豫地冲上来踩上一脚的,这位王太太绝对排在前列。
王家与沈家曾是生意上的竞争对手,王太太的丈夫王总能力平庸,却极其善于钻营和攀附,早年没少在背后给父亲使绊子。而这位王太太本人,则一直对我抱有莫名的敌意,或许是因为嫉妒我母亲当年的风采,或许是因为我年轻时曾无意中驳过她宝贝儿子的面子,又或许,仅仅是因为她那种“我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好过”的狭隘心性。过去碍于沈家的地位,她尚不敢太过分,但阴阳怪气的嘲讽和暗地里的小动作从未间断。
如今,沈家倒塌,我沦落至此,对她而言,简直是天赐的、可以尽情发泄往日积怨的良机。
我停在原地,没有立刻转身。托盘下的手指微微蜷缩,指甲抵着冰凉的盘底。我能感觉到周围的目光,因为王太太这一声夸张的呼喊,再次聚焦过来,比之前更加密集,带着愈发浓厚的兴趣。空气中仿佛有看不见的火花在噼啪作响。
“我是不是眼花了呀?”王太太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带着更浓的表演意味,她似乎向前走了几步,来到了我侧后方不远的地方,“这……这不是我们沈董的千金,清弦大小姐吗?”
她故意将“沈董的千金”和“清弦大小姐”这几个字咬得极重,像是在强调某种早已逝去的荣光,以此来反衬当下的不堪。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动作控制得很好,没有一丝仓促或慌乱,就像一个训练有素的服务生听到客人的呼唤时应有的反应。
转过身,直面声音的来源。
王美凤就站在几步开外。她穿着一身颜色极其鲜艳、几乎有些刺眼的紫红色亮片长裙,脖子上、手腕上戴满了闪亮的钻石首饰,整个人像一棵过度装饰的圣诞树。脸上化着浓重的妆容,试图掩盖岁月的痕迹,但眼角的细纹和略显松弛的皮肤,在明亮的灯光下依然无所遁形。此刻,她那双描画得精致的眼睛里,正闪烁着毫不掩饰的、近乎狂喜的光芒,像猎人终于发现了寻觅已久的猎物。
她上下打量着我,目光像扫描仪一样,从我脚上普通的黑色皮鞋,到身上廉价的制服,最后定格在我没有任何饰物、素面朝天的脸上。那眼神里,有确认后的得意,有多年积怨得以宣泄的快意,还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毫不掩饰的鄙夷。
“天呐!真的是你!”她用手捂住涂着鲜艳口红的嘴,动作浮夸,声音又拔高了一个度,确保周围更多的人能听到,“清弦啊,你怎么……你怎么会在这里?还穿着这身……衣服?”
她故意在“衣服”两个字上停顿了一下,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形成一个充满恶意的弧度。
“你这是……在体验生活?还是说……”她拖长了语调,眼睛里的光更亮了,像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沈家……真的已经困难到这个地步了?需要你这位千金大小姐,亲自出来……端盘子赚钱了?”
“端盘子”三个字,像三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周围瞬间安静了许多,原本还在交谈的人们也停下了话头,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我们两人身上。我甚至能听到不远处酒杯轻轻放在桌上时,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的细微脆响。
王太太成功地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她站在灯光下,像一位即将开始表演的演员,而我就是她精心挑选的、用来衬托她“优越感”的可怜配角。
脸颊无法控制地再次发烫,血液涌上头顶,带来一阵轻微的眩晕。屈辱感像毒藤一样缠绕上来,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无数盏聚光灯,烤灼着我的皮肤,试图将我内心最后一点伪装也烧穿。
王太太显然对我的沉默很满意,她向前又逼近了一步,身上浓烈的香水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作呕。她压低了声音,但依然足以让周围人听清,语气里充满了假惺惺的“关切”和掩饰不住的嘲弄:
“哎哟,瞧瞧这小脸白的……是不是很辛苦啊?要不要跟王阿姨说说?毕竟我和你妈妈当年也是……有点交情的。要是实在困难,阿姨我啊,说不定还能帮你介绍个……更轻松点的活儿?总比在这儿伺候人强,你说是不是?”
她的话,一句比一句更毒,一句比一句更狠。不仅是在羞辱我,更是在践踏我父母,践踏我们沈家最后的尊严。
我知道,最不想面对的时刻,终究还是来了。
而且,来得如此汹涌,如此不留余地。
我端着托盘,站在原地,像暴风雨中一株看似柔弱的芦苇。风雨欲来,而我,无处可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