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文山踉跄了一下,仿佛被这句话抽空了所有力气。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个他从小保护着、会赖在他怀里撒娇的女儿,那个他以为需要他用一生去守护的孩子……原来从一开始,就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反向守护着他们。
“可是……我和她妈妈不需要……”
他看着龟则,眼神里充满了父亲的心碎与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
“宴文山先生,你们需要。所有弱小的存在都需要。”龟则的语气不容置疑,瞬间击碎了他最后的侥幸。
宴文山再度错愕。
“宇宙绝非风平浪静。就跟人一样,所有的存在都各有目的,或善或恶,或对或错。”
“维尔拉格那样的存在,会将被抛弃的灵魂捡起,编织进永恒重复的悲剧循环,榨取每一次‘痛苦’与‘希望’破灭时产生的能量,作为自身戏剧的养料。”
“一些古老的虚空邪物,会将衰败的世界作为温床,寄生其上,让万物在无尽的痛苦哀嚎中缓慢腐败,最终孕育出新的灾厄。”
“甚至某些追求‘永恒’的神只,会将强大的灵魂锻造成其神国中永不休息的基石,或将整个世界炼化为一件神器,永世奴役。”
“与这些永恒的折磨相比,彻底的‘无’,已是这残酷法则下,最为奢侈的仁慈。”
“当时机来临,她不会哭泣,也不会挽留。”
“她将以‘灭绝’之名,亲手为你们,为这个世界,献上最宁静、最彻底、也最不容侵犯的终结——将一切,安然送归她所守护的虚无。”
“由她所爱,由她所终。此即权柄,亦是她……最决绝的温柔。”
龟则凝视着宴文山,那目光仿佛要将他此刻的震撼,烙印进规则的记录里。
“现在,你明白了吗?”
“她主动拥抱‘灭绝’,并非为了主宰消亡。”
“她只是想,为她所爱的一切……争取一个最有尊严的,归宿。”
宴文山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他缓缓闭上眼,她懂了。
那名为“灭绝”的温柔之海,是他女儿,为所有在命运洪流中挣扎的微末之光……
所立下的,最沉默、也最决绝的守护之碑。
“宴文山先生,”龟则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艰涩,
“宴追可能不记得了……在另一个维度,另一个时间,宴追和我,曾试图……僭越规则。”龟则顿了顿。
宴文山愣住了。
他没有等宴文山回答,而是低声问道:“您还记得,宴追小时候,总把受伤的流浪猫领回家吗?”
宴文山沉默地点头。
那些记忆,是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她觉得,那些在残酷演化中快要熄灭的世界,就像她小时候看到的、那些在雨中发抖的猫。”龟则带着一种深远的悲悯,“她想帮它们‘慢一点’,想替它们‘分担一点疼’……正是这份心,驱使我们动了制定新规则的念头。”
“我们构想了一个计划。”
“宴追执掌的灭绝作为缓冲,她用自身权柄,为那些世界挡住一部分虚无的侵蚀,延缓它们的演化速度;我执掌记录,将它们的文明记忆刻入永恒的数据库;还有一位来自高阶文明的守护者,负责引导,为它们寻找新的演化方向。”
“我们甚至设下了三重限制,”龟则的声音带着一丝追忆当年的苦涩,
“第一步,是动态时限。”
“我们抛弃了固定的周期。缓冲的时长,将根据那个世界自主能力恢复的进度动态调整,部落主动重启远征、积极修复水源,缓冲便会延长,作为奖励;一旦监测到依赖和懈怠的苗头,缓冲便会提前收缩,以示警告。我们想用这套弹性机制,像训练肌肉一样,倒逼它们恢复求生的本能。”
“第二步,是分层干预。”
“我们将文明内部的错误细分开来:对于主动找死,我们冷眼旁观;但对于被动失误,比如在探索新水源时因经验不足而导致的污染,若他们仍在积极寻求净化,我们便会悄悄提供非直接帮助,甚至用权柄稍稍延缓污染的扩散速度。我们想守住演化的底线,又不扼杀那些在黑暗中磕绊前行的、微小的光。”
“第三步,是最关键的沉浸式警示。”
“我们将警告直接编织进他们的现实,在部落祭祀的篝火幻象中,映照出其他依赖文明被虚无吞噬的惨状;在他们远征的必经之路上,埋下前辈文明成功突围的遗迹与线索。我们要用无可辩驳的视觉冲击,直接叩问他们的灵魂,将自救二字,刻进他们的基因里。”
宴文山颔首,这几乎已经是无懈可击额的方案。
“……我们失败了。”
龟则苦涩。
“那一刻我们终于承认,再精妙的设计,也比不上一次自主的演化。”
“世界级的存在就像野草,在石缝中生长,在烈火中重生。它们自己寻找出路,在失败中调整方向。这种未经设计的、自主挣扎,才是演化的唯一本质。”
“我们曾以为的守护,实则是剥夺。”
“真正的演化,需要浪费,需要偶然,更需要绝望。而我们那精妙的设计,却试图消除这一切。”
“我们终于醒悟,当你设计好完美的出路时,便已夺走了它最宝贵的东西——它自己寻找出路的能力。”
“所以,最好的守护,是成为一张网,而非一条路。”
“是站在终点接住坠落者,而非在半途修改攀登者的路线。”
“您女儿的守护,从来不是挡在它们前面,而是站在它们身后。”
龟则的声音轻了下去,如同渐远的潮汐,
“她像一片沉默的海,看着那些微末之光在命运洪流中挣扎、奔跑、跌倒、再站起——她不干预,不引导,只是在它们需要时,用自己的方式,为它们保留最后一丝尊严。”
“这,就是她学会的……最艰难的温柔。”
“请你们一定要理解她。”
而这时,李国栋带着沈清沅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