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缠缠绵绵,下了整月,把紫禁城的琉璃瓦泡得发乌。乾清宫的药味混着潮湿的霉气,在廊下漫成一片灰蒙,连檐角的铜铃都锈得喑哑,风过时只发出 “嗡嗡” 的闷响。赵瑞躺在龙榻上,呼吸像漏风的风箱,每一次起伏都牵扯着满朝文武的心 —— 这位帝王的身子骨,早已被汤药泡得像块朽木,太医们会诊时,袖口掩住的手总在发抖。
苏凝坐在榻边的软凳上,手里的银匙舀着参汤,在唇边吹了又吹。参汤里掺了天山雪莲的粉末,是秦掌柜的商队从西域用三车丝绸换来的,可刚碰到赵瑞的唇,他就剧烈地咳嗽起来,枯瘦的手指死死抓着锦被,指节泛出青白色。
“陛下慢些。” 苏凝放下汤碗,用温热的帕子擦去他唇角的药渍。他的下颌尖得硌手,胡茬几天没剃,像蓬乱的枯草。去年秋狩时还能拉满的弓,如今连握笔的力气都没了 —— 前日清醒时,他想在奏折上画个圈,笔尖却在纸上拖出道歪歪扭扭的墨痕,像条垂死的蛇。
“凝儿……” 赵瑞的声音气若游丝,浑浊的眼睛望着帐顶的龙纹,“遗诏…… 藏好了吗?”
苏凝的心猛地一揪,握住他的手:“藏好了,在御书房的密室里,除了臣妾,谁也找不到。”
那道遗诏是三月初三写的。那天赵瑞难得清醒,让李德全取来明黄绸缎,亲手写下 “传位于七皇子赵晏”,末了还盖了私印,又让她在绸缎角落绣了朵极小的玉兰花 —— 那是他们初遇时,她发间别着的花。
“赵晏…… 性子软……” 赵瑞的喉间发出呼噜声,“你…… 多帮衬……”
“陛下放心。” 苏凝的声音有些发颤,“七殿下在青州把盐铁司打理得很好,江南的漕运也顺了,他懂事,能担起这江山。”
赵瑞的嘴角似乎想扯出个笑,却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他咳得撕心裂肺,咳出的痰里带着暗红的血丝,溅在明黄的锦被上,像极了那年秋狩时,惊鹿溅在他龙袍上的血。
苏凝连忙按铃叫太医,指尖却冰凉 —— 她知道,陛下的日子,怕是真的不多了。
这场咳嗽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赵瑞再次陷入昏迷时,乾清宫的门槛几乎被探病的人踏平。三皇子赵瑾捧着刚抄的佛经,跪在殿外的雨地里,说要 “为父皇祈福”;四皇子赵承提着人参燕窝,对着苏凝嘘寒问暖,眼神却总往龙榻边的玉玺盒瞟;唯有五皇子赵珏,只派了个太监送了封信,说自己 “偶感风寒,不便入宫”。
“五殿下倒是‘懂事’。” 苏凝看着那封字迹潦草的信,冷笑一声。这几日周猛查得紧,已在太医院刘院判的药箱里搜出了半包巴豆粉 —— 赵瑞的腹泻,怕是拜这位五皇子所赐。
“娘娘,” 周猛掀开帘子进来,雨珠顺着他的甲胄往下淌,“五殿下没在家‘养病’,奴才跟着他的马车,见他进了安亲王府的后门。”
苏凝的眉头瞬间蹙起。安亲王虽被圈禁,却在京中还有些势力,尤其是他母家的兵权,至今还握在边关的老部下手里。赵珏去找他,绝不会是喝茶聊天那么简单。
“盯紧些。” 苏凝将信扔进炭盆,火苗舔舐着纸页,很快蜷成灰烬,“看看他们还联络了谁。”
周猛刚走,太子赵轩就踩着泥水跑了进来,小靴子在金砖上印出串歪歪扭扭的脚印。他手里攥着个油纸包,举到苏凝面前:“母后,你看!五哥让人给我送了糖糕,说是江南新来的厨子做的。”
油纸包打开,里面的桂花糕还冒着热气,甜香混着药味,显得有些突兀。苏凝拿起一块,指尖触到糕体里的硬块,心里咯噔一下 —— 她用银簪往里一戳,竟挑出颗裹着糖霜的小石子。
“轩儿没吃吧?” 苏凝的声音陡然发紧。
赵轩摇摇头,大眼睛里满是困惑:“五哥说让我先给母后尝尝,我就赶紧送来了。”
苏凝把桂花糕扔进炭盆,火苗 “腾” 地窜起来,映得她眼底一片寒意。这哪里是送糖糕,分明是在试探 —— 试探太子有没有防备,试探乾清宫的守卫严不严。
“以后五哥送的东西,不管是什么,都先给母后看。” 苏凝蹲下身,替儿子擦去脸颊的泥点,“记住,宫里的人心,比这雨天的路还滑。”
赵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手紧紧攥着苏凝的衣袖:“母后,父皇会好起来吗?我还想跟他去放风筝呢。”
苏凝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她勉强笑了笑:“会的,父皇只是累了,睡够了就醒了。”
打发走太子,苏凝立刻让人去查江南厨子的底细。果然,那厨子是赵珏母家的远房亲戚,三天前才进的京,住进了五皇子府隔壁的宅院。
“娘娘,” 李德全捧着密折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御书房的小太监招了,说五殿下给了他五百两银子,让他留意陛下的动静,尤其是…… 尤其是遗诏的下落。”
苏凝接过密折,上面的供词写得清清楚楚:赵珏不仅买通了小太监,还让人仿制了先帝的私印,就藏在他卧房的地砖下。她捏着密折的手指微微用力,纸页被攥出深深的褶皱。
这个十六岁的少年,心思竟歹毒到这种地步 —— 为了皇位,连尚在病榻的父亲都敢算计,连年幼的弟弟都不放过。
“李德全,” 苏凝的声音冷得像殿外的雨,“去把御书房的地砖撬了,看看能不能找到些‘好东西’。”
李德全领命而去,苏凝重新坐回榻边,看着赵瑞沉睡的脸。他的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她轻轻抚平他眉间的褶皱,指尖传来的温度越来越低。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棂,像无数双窥探的眼睛。苏凝知道,赵珏绝不会善罢甘休。伪造遗诏、买通太医、勾结宗室…… 这盘棋,他已经下得越来越险。
而她,必须守住那道藏在密室的真遗诏,守住赵瑞最后的心愿,守住这风雨飘摇的江山。
深夜,当乾清宫的烛火只剩最后一盏时,苏凝悄悄起身,走向御书房。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她转动书架上那本《资治通鉴》,石壁缓缓移开,露出后面的密室。
密室里的紫檀木盒依旧静静躺着,锁扣上的凤凰纹在月光下闪着微光。苏凝打开盒子,看着里面的明黄绸缎,指尖抚过 “传位于七皇子赵晏” 的字迹,忽然听见外面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她迅速锁好盒子,将石壁归位,转身时,正撞见赵珏站在书架前,手里把玩着个玉佩,笑得一脸无辜:“母后深夜在此,是在找什么?”
苏凝的心跳漏了一拍,面上却不动声色:“睡不着,来看看先帝的书。五皇子呢?不去‘养病’,跑御书房来做什么?”
赵珏走到她面前,少年的脸上带着不符合年龄的阴鸷:“儿臣听说父皇醒了,特意来看看。倒是母后,刚才在书架前转来转去,莫非藏了什么宝贝?”
苏凝看着他眼底的贪婪,忽然笑了:“是啊,藏了宝贝 —— 先帝说,谁能答对他书房里的对联,这宝贝就给谁。五皇子要不要试试?”
她指着墙上的对联:“‘水能性淡为吾友’,下联是什么?”
赵珏的脸色瞬间变了。这是赵瑞最喜欢的对联,下联是 “竹解心虚即我师”,他小时候背过无数次,此刻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看着苏凝平静的眼神,忽然觉得自己像个跳梁小丑。
“儿臣…… 儿臣突然想起还有事,先告退了。” 赵珏转身就走,脚步有些踉跄。
苏凝看着他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手心已沁出冷汗。她知道,赵珏已经起了疑心。这场关于遗诏的暗战,怕是要提前打响了。
密室的石壁后,紫檀木盒里的遗诏,还在静静等待着属于它的时刻。而此刻的紫禁城,暗流早已汹涌成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