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捧着食盒踏回坤宁宫时,檐角的铁马正被风撞得 “叮当” 响。她踩着金砖地面上的光影走,食盒里的乌鸡汤晃出细微波纹,映得玉碗边缘的缠枝莲纹忽明忽暗。张嬷嬷坐在紫檀木桌边翻医书,泛黄的纸页上圈着 “附子” 二字,朱砂笔在字旁点了三个刺眼的圆点,像三滴凝固的血。
“嬷嬷,汤取来了。” 锦书把食盒放在案上,指尖刚碰到盒盖,就被张嬷嬷按住。老嬷嬷的指甲修剪得极短,指腹带着常年握针的薄茧,按在她手背上,竟有些发疼。
“别碰。” 张嬷嬷的目光扫过食盒锁扣,黄铜面上沾着点湿痕,不是厨房的水汽,倒像是谁的冷汗,“去取根银簪来,要新磨过的。”
锦书心里咯噔一下,转身去妆奁里翻找。铜镜里映出她发白的脸,想起上个月浣衣局的婆子,就是因为给柳妃送的衣物里藏了根银簪,被杖责二十扔进了慎刑司。那时柳妃还笑着说 “不过是根破簪子,值得这么兴师动众”,如今想来,怕是早就防着银簪验毒这一招。
银簪取来时,簪头还带着磨石的冷意。张嬷嬷捏着簪尾,让针尖悬在食盒上方半寸,忽然问:“你去小厨房时,王氏在做什么?”
“在…… 在给乌鸡去骨。” 锦书的声音有些发飘,“她的手在抖,刀差点切到指尖,还是旁边的小宫女扶住了她。” 她忽然想起小宫女袖口的褐色粉末,当时只当是灶灰,此刻却像针一样扎在心上。
张嬷嬷的银簪轻轻点在食盒锁扣上,“咔哒” 一声,锁开了。蒸腾的热气涌出来,裹着那股说不出的腥气,比在厨房时更浓些。她没看汤碗,目光落在食盒底层 —— 那里铺着层油纸,边角沾着点暗褐色的渣,与灶膛里烧剩的油纸灰一般无二。
“这油纸是小厨房的吗?” 张嬷嬷用银簪挑起油纸角,上面印着个模糊的记号,像朵半开的桂花,与柳妃常戴的绢花样式有些像。锦书凑近了看,忽然想起上个月给柳太后送旧衣时,包袱里的油纸也有这个记号,当时只当是浣衣局的标记,没放在心上。
银簪探进汤碗的瞬间,原本亮白的簪头 “滋” 地泛出青黑,像被泼了墨。锦书倒吸一口凉气,手抓住桌沿才没站稳 —— 她伺候皇后多年,见过毒草,见过砒霜,却没见过这么烈的毒,不过片刻功夫,银簪竟像生了层锈。
“这不是寻常附子。” 张嬷嬷把银簪放在白瓷碟里,青黑的痕迹在瓷面上格外扎眼,“是加了生南星的,两种毒混在一起,半个时辰就能要人的命。”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先皇后暴毙时,嘴角也留着这样的青黑,当时太医说是 “急病”,如今想来,怕是也中了这毒。
窗外传来小太监的脚步声,是去冷宫附近巡查的小李子。张嬷嬷扬声叫住他:“冷宫那边有什么动静?” 小李子跑得气喘吁吁,膝盖在门槛上磕了磕:“回嬷嬷,柳太后今早吃得格外多,还让杂役太监去买‘安神香’,说夜里睡不好。” 他忽然压低声音,“奴才看见杂役太监的腰牌上刻着个‘柳’字,跟柳妃娘娘的陪房太监是一个姓。”
锦书的心沉了沉。杂役太监姓柳,本就蹊跷,何况柳太后素来信佛,从不用安神香,更别说让外男去买。她忽然想起王氏的娘家也姓柳,是柳太后的远房侄媳妇,当年能进小厨房,还是柳太后暗中打点的。
“去查王氏的底细。” 张嬷嬷把银簪收进锦盒,“尤其是她这半个月见过谁,去过哪里,哪怕是跟扫院子的多说一句话,都给我记下来。” 她的目光落在案角的药渣上,王氏今早倒的药渣里,除了乌鸡骨头,还有些没烧尽的附子根,断面的纹路与太液池边野生的附子一模一样 —— 那里是柳太后被废前常去的地方,说是 “看水静心”。
锦书刚要转身,就见小厨房的小宫女跌跌撞撞跑进来,发髻散了,青布鞋的后跟磨破了,露出里面的布底,沾着的黑泥比在厨房时更多些。“嬷嬷…… 不好了……”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手里攥着块撕碎的衣角,上面绣着半朵桂花,与油纸记号一般无二,“王、王管事让我…… 让我把这个扔到太液池……”
张嬷嬷接过衣角,布料是宫里赏赐的云锦,寻常宫女根本用不起,倒像是柳太后被废前常穿的料子。她忽然想起柳太后的贴身宫女上个月被发卖到洗衣房,临走前偷偷塞给锦书一块同样的衣角,说 “太后娘娘有难时,看在老交情上,求皇后娘娘手下留情”,当时只当是疯话,此刻却像把钥匙,打开了所有的疑点。
“王氏人呢?” 张嬷嬷的声音冷得像冰,小宫女的嘴唇哆嗦着,指向后院:“她、她往角门去了,说要去倒药渣,可手里拎着个油纸包,跟、跟给冷宫送菜的那个一样……”
后院的角门虚掩着,冷风卷着落叶灌进来,吹得堆在墙根的药渣簌簌响。张嬷嬷带着人冲过去时,正撞见王氏踮脚往墙外递油纸包,青布裙的下摆沾着黑泥,看见人来,手一抖,纸包 “咚” 地掉在地上,滚出半包暗褐色的粉末,与汤里的毒一模一样。
“你在做什么?” 张嬷嬷的银簪抵住她的咽喉,寒光映得王氏脸色惨白。墙外有个灰影一闪而过,穿着杂役太监的衣服,腰间的腰牌晃出个 “柳” 字,正是去给柳太后送菜的那个。
王氏的目光瞟向墙外,那里传来杂役太监的咳嗽声,是在催她灭口。她忽然往墙上撞去,却被张嬷嬷一把拽住。“皇后待你不薄,” 张嬷嬷盯着她眼底的恐惧,“你就不怕被拖去慎刑司,尝尝烙铁的滋味?”
墙角的药渣堆里,露出半截银钗,样式是柳妃去年赏给王氏的,钗头刻着个 “柳” 字。张嬷嬷用银簪挑起银钗,忽然想起柳妃被打入冷宫前,曾在佛堂烧了整夜的香,灰烬里也埋着支同样的钗,当时只当是她念旧,如今才明白,这 “柳” 字,早就把她们捆在了一起。
王氏的指甲掐进掌心,血珠滴在黑泥里,洇出细小的红痕。“是…… 是太后娘娘……” 她终于瘫软在地,声音里带着绝望,“她说只要杀了皇后,柳家就能翻身,还说…… 还说会让我脱了奴籍,回、回柳家做少奶奶……”
张嬷嬷踢开地上的粉末,冷风从角门灌进来,带着冷宫特有的霉味。她望着墙外那片灰扑扑的宫墙,仿佛看见柳太后坐在阴冷的窗下,枯瘦的手指捻着佛珠,盘算着用一碗毒药,换最后一丝翻盘的可能。而那些蛛丝马迹,从油纸记号到桂花衣角,从姓柳的太监到发抖的手指,早就把真相织成了网,只等着有人撞进来。
银簪上的青黑还没褪尽,映着王氏惨白的脸,像面镜子,照出这深宫里藏不住的阴谋。张嬷嬷知道,这只是开始,柳太后布的局,绝不会只有王氏这一颗棋子,而那些尚未浮出水面的蛛丝马迹,才是最致命的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