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刚歇,宫道上的青石板还泛着湿漉漉的光。柳若微踩着那些水光往景仁宫走,月白裙角偶尔扫过路边的草叶,沾了些细碎的水珠,倒比往日更添几分清润。晚晴跟在身后,手里捧着皇帝刚赏的那盒东珠,珠串在天光下闪着冷光,像一串凝住的雨珠。
“娘娘,您刚才在养心殿那几句话,说得真是恰到好处!” 晚晴的声音压得极低,却难掩兴奋,“皇上那眼神,分明是听进去了。奴婢敢说,不出三日,整个后宫都会议论皇后娘娘对七皇子太严苛!”
柳若微脚步微顿,侧目看向晚晴。这丫鬟跟着她从苏州来,忠心是忠心,却总改不了那点藏不住事的性子。她抬手理了理鬓边的素银簪,指尖不经意间触到簪头的冰凉:“议论?议论什么?议论本宫挑拨离间,还是议论皇后教子无方?”
晚晴被问得一怔,脸上的喜色淡了几分:“娘娘…… 奴婢不是那个意思。”
“宫里的舌头,比刀子还利。” 柳若微继续往前走,目光落在远处凤仪宫的飞檐上。那朱红的宫墙在雨后的阳光下格外刺眼,像一道划在紫禁城上的血痕,“苏凝在宫里经营了十年,从皇后到宫女儿,谁没受过她的恩惠?你以为她们会信本宫的话?不过是看场热闹,转头就会把话传到凤仪宫去。”
晚晴这才反应过来,吓得脸都白了:“那…… 那咱们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砸脚才好。” 柳若微忽然笑了,那笑意浅淡,却藏着几分深意,“脚疼了,才知道路该怎么走。苏凝越知道本宫在说什么,就越急着辩解;她越急,破绽就越多。”
正说着,就见凤仪宫的小禄子从对面宫道拐出来。那小太监怀里抱着个锦盒,脚步匆匆,看见柳若微,吓得一个激灵,怀里的锦盒 “啪嗒” 掉在地上,滚出几枚晶莹的蜜饯,在湿漉漉的石板上沾了层泥。
“奴…… 奴才给贤妃娘娘请安!” 小禄子慌忙跪地,手忙脚乱地去捡蜜饯,额头上的冷汗混着雨水往下淌,“奴才该死!冲撞了娘娘凤驾!”
柳若微认得他。这小禄子是苏凝身边最得力的跑腿太监,嘴甜腿快,平日里见了谁都笑眯眯的,今日却慌成这样,显然是心里藏着事。她目光扫过那些滚落在地的蜜饯 —— 是七皇子最爱吃的杏仁酥,想来是刚从御膳房取的。
“起来吧。” 柳若微的声音平静无波,“不过是些蜜饯,脏了就扔了,仔细伤了手。”
小禄子这才敢抬头,偷眼打量柳若微的神色。见她脸上没什么怒意,只盯着那些脏了的蜜饯,心里越发发虚 —— 方才在御膳房,他听见几个老太监嚼舌根,说贤妃在养心殿跟皇上提七皇子被罚的事,还说皇后 “管得太宽”,他本想赶紧回凤仪宫报信,没想到竟撞见了正主。
“谢…… 谢娘娘恩典。” 小禄子捡起锦盒,揣在怀里,手指却在盒面上反复摩挲,像是在想该怎么回话。
“这是给七皇子取的?” 柳若微忽然问道,目光落在他怀里的锦盒上。
小禄子身子一僵,连忙点头:“是…… 是主子说,七皇子上午练字辛苦了,让奴才取些蜜饯垫垫肚子。”
“七皇子还在练字?” 柳若微故作惊讶,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这都未时了,还没歇着?昨日见他在廊下背书,小脸冻得发白,今日若是再熬着,仔细伤了身子。”
小禄子的脸 “唰” 地白了。他想起今早七皇子又因写错 “礼” 字,被苏凝罚抄《礼记》,此刻怕是还在书房里哭呢。贤妃这话,分明是在敲打他 —— 凤仪宫的事,景仁宫都知道。
“娘娘体恤,奴才…… 奴才回去就跟主子说。” 小禄子的声音都在发颤,磕了个头就要走。
“等等。” 柳若微叫住他,从袖中取出块干净的帕子,递过去,“擦擦汗吧。这天虽暖,汗湿了衣裳,也容易着凉。”
小禄子看着那块绣着兰草的帕子,帕角还带着淡淡的茉莉香,是景仁宫独有的熏香。他不敢接,又不敢不接,手忙脚乱地接过来,攥在手里,那帕子的温热透过指尖传来,却让他心里更慌了。
“替本宫给皇后娘娘带句话。” 柳若微的声音轻得像风,“七皇子是皇上的心头肉,也是咱们后宫的指望。小孩子家,该松就松些,别真熬出病来,反倒让皇上心疼。”
小禄子连声称是,转身就往凤仪宫跑,背影慌张得像被狼追的兔子,连掉在地上的蜜饯都忘了捡。
晚晴看着他的背影,小声说:“娘娘,您这不是明着跟皇后叫板吗?小禄子回去一学舌,苏凝定会恨死咱们的。”
“恨?她早就恨了。” 柳若微弯腰捡起一枚沾了泥的杏仁酥,放在鼻尖闻了闻,那甜香里混着泥土的腥气,竟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但她现在不能动本宫。皇上刚赏了东珠,景仁宫的风头正盛,她若是此刻发难,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
她将杏仁酥扔进旁边的花丛,拍了拍手上的灰:“更重要的是,小禄子会怎么跟苏凝说?他会说本宫‘关切’七皇子,会说本宫‘体恤’皇后,唯独不敢说本宫半句坏话 —— 因为他没抓到把柄。”
晚晴还是不懂:“可这又有什么用?皇后心里跟明镜似的。”
“有用。” 柳若微望着凤仪宫的方向,那里的宫墙后隐约传来孩童的哭闹声,想来是七皇子还在被罚,“她心里清楚,可旁人不清楚。宫人们只会看见,贤妃关心七皇子,皇后却对亲儿子严苛;贤妃递帕子体恤太监,皇后却纵容手下人慌慌张张。日子久了,风向自然会变。”
说话间,已到景仁宫门口。守门的宫女见她们回来,连忙打起帘子,低声道:“娘娘,方才容嫔娘娘派人送了些新制的胭脂,说是苏州来的花露做的,合您的口味。”
柳若微脚步一顿。容嫔是出了名的 “墙头草”,往日里总围着苏凝转,今日却突然送胭脂,定是听见了什么风声,想来探探底细。
“收着吧,不用回话。” 她淡淡吩咐道,走进正殿时,忽然停在窗边的梨花木梳妆台旁。那台上摆着面菱花镜,镜面清晰,映出她鬓边的素银簪,也映出殿外那株被雨打湿的海棠。
“晚晴,” 她忽然说,“把那支东珠钗取出来,本宫戴上。”
晚晴愣住了:“娘娘,您不是说太招摇吗?”
“方才不招摇,是时机未到。” 柳若微看着镜中的自己,指尖抚过东珠的圆润,“现在该招摇了。苏凝不是想让所有人都看着景仁宫吗?那本宫就给她看个够 —— 看皇上有多疼本宫,看她再严苛,也拦不住恩宠往这边飘。”
东珠的冷光映在她眼底,竟让那温婉的眉眼多了几分锐利。晚晴这才明白,自家主子哪里是软性子,分明是把 “柔” 和 “刚” 捏得恰到好处 —— 该藏时藏得比谁都深,该露时也露得毫不含糊。
正说着,就见小太监匆匆进来,手里拿着张帖子:“娘娘,皇后娘娘让人送了帖子来,说明日请您和容嫔、丽妃去凤仪宫赏花,说是新得了几盆珍品兰花。”
柳若微接过帖子,只见上面的字迹娟秀有力,是苏凝亲笔。她冷笑一声 —— 兰花?苏凝最爱的是牡丹,何时对兰花上心了?这分明是鸿门宴,想借着赏花的由头,在众人面前敲打她几句。
“回话说,本宫明日身子不适,去不了。”
“啊?不去?” 晚晴急了,“皇后娘娘特意发帖,不去岂不是不给面子?”
“面子?” 柳若微将帖子扔在桌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她罚七皇子的时候,怎么没想过给皇上面子?如今想起来要面子了?” 她走到窗边,望着凤仪宫的方向,那里的炊烟正袅袅升起,在雨后的天空里散成一片淡雾,“告诉送帖子的人,就说本宫受了风寒,太医让静养。顺便…… 让他看看本宫头上的东珠钗,说是皇上刚赏的,戴着暖和。”
晚晴恍然大悟,连忙应声去了。殿内只剩下柳若微一人,她走到棋盘旁,看着上面散落的黑白子,忽然拿起一枚黑子,重重落在天元位上。
这宫里的风言风语,从来都不是说给当事人听的,是说给那些藏在暗处的耳朵听的。苏凝想借赏花压她的势头,她偏要借这 “风寒” 和 “东珠钗”,让风刮得更猛些 —— 刮到养心殿去,刮到福寿宫去,刮到每一个等着看笑话的人耳朵里。
窗外的雨彻底停了,阳光穿透云层,照在海棠的花瓣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柳若微望着那抹亮色,忽然想起父亲曾说的 “水至清则无鱼”—— 这宫墙里的水,本就该浑些,浑了,才好摸鱼。
而她要摸的那条鱼,就是苏凝最在意的 “名声”。只要这风言风语不断,总有一天,会把那看似牢不可破的 “贤后” 面具,吹得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