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淅淅沥沥下了三日,静心苑的泥土被泡得稀软,踩上去能陷到脚踝。苏轻鸢蜷缩在正屋那张破木桌旁,用几块碎石压住漏风的窗纸。雨水顺着墙缝渗进来,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她苍白的脸 —— 入苑已有三月,她鬓边的白发又添了几缕,原本合身的布裙如今空荡荡地挂在身上,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
“喵……” 脚边传来一声轻叫,那只狸猫蹭了蹭她的裤腿,琥珀色的眼睛望着窗外出神。这三个月来,只有它日日陪着她,白日在杂草堆里睡觉,夜里就蜷在她脚边取暖。苏轻鸢摸了摸它的头,从怀里掏出半块干硬的窝头 —— 这是昨日送饭婆子多给的,说是 “看你可怜”,可那语气里的施舍,比冷粥更让人心寒。
狸猫叼过窝头,却没立刻吃,而是用爪子推到她手边,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苏轻鸢失笑,将窝头掰了一小块塞进它嘴里:“吃吧,我不饿。”
其实胃早就空得发疼了。每日从墙洞递进来的吃食,不是馊了的粥,就是带着霉味的饼,偶尔能有块干净的窝头,已是天大的恩赐。她知道这是李德全的吩咐,故意折辱她,可她只能忍着 —— 在这静心苑,活着本身就是一种煎熬。
“哗啦” 一声,窗纸又被风吹破了,雨点斜斜地打进来,溅在她手背上,冰凉刺骨。她想起坤宁宫的窗,总是糊着最厚实的桑皮纸,青禾会在窗台上摆上暖炉,说:“娘娘体寒,可不能让冷风钻进来。” 那时她总嫌青禾啰嗦,如今却连一张完整的窗纸都求不得。
正想着,院门外传来熟悉的 “笃笃” 声。苏轻鸢起身走到门边,从墙洞往外看,只见一个穿着灰布衣裳的婆子正弯腰往洞里塞碗。这婆子是每日送饭的,脸上总是蒙着块脏布,只露出一双浑浊的眼睛,三个月来从没说过一句多余的话。
“今日…… 有热的吗?” 苏轻鸢忍不住问,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昨夜狸猫淋了雨,今早开始打喷嚏,她想弄点热水给它擦擦毛。
婆子的动作顿了顿,透过墙洞瞥了她一眼,语气里满是不耐:“废后还想喝热水?能有口粥填肚子就不错了。” 她把碗塞进来,碗沿磕在石头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快拿!别耽误时辰!”
苏轻鸢接过碗,指尖触到碗壁的冰凉,心也跟着沉了下去。碗里还是那熟悉的稀粥,只是比往日更稀了些,上面飘着的咸菜发黑发黏,显然是从泔水里捞出来的。她捏着碗的手指微微发颤,却终究没再说什么 —— 在这深宫里,废后的尊严,连一碗热粥都换不来。
“宫里……” 她犹豫了很久,还是忍不住问,“最近有什么事吗?”
婆子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嗤” 地笑了一声:“你还关心宫里的事?娴妃娘娘上个月晋了贵妃,陛下赏了她一整个库房的珠宝,听说还要给她建座瑶光殿呢。” 她顿了顿,故意压低声音,“太后娘娘前几日薨了,陛下说…… 是你气的。”
“太后薨了?” 苏轻鸢手里的碗 “哐当” 掉在地上,粥洒了一地,碎瓷片划破了她的脚踝,渗出血珠,她却浑然不觉,“不可能!我离宫前太后还好好的,怎么会……”
太后是真心疼她的,当年她父亲蒙冤,是太后力排众议将她接入宫中抚养;她嫁入东宫,是太后亲自为她梳头,说:“阿鸢是个好孩子,该有好归宿。” 这样一位待她恩重如山的老人,怎么会突然薨了?还被安上 “被她气死” 的罪名?
“怎么不会?” 婆子的声音带着恶意的嘲弄,“陛下说了,要不是你构陷皇嗣、私通外臣,太后也不会急火攻心。如今满朝文武都请旨,要将你挫骨扬灰呢,还是娴妃娘娘求情,说‘念在姐妹一场’,才留了你一条命。”
“娴妃…… 又是她……” 苏轻鸢喃喃自语,眼前阵阵发黑。她终于明白,娴妃要的从来不止是后位,而是要让她身败名裂,让苏家永世不得翻身。
“别在这儿装可怜了。” 婆子不耐烦地敲了敲门板,“安分点,或许还能多活几天。不然……” 她没说完,脚步声已经远去,只留下一阵若有若无的冷笑。
苏轻鸢瘫坐在地上,看着满地的碎瓷和粥渍,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想起太后最后一次见她,拉着她的手说:“阿鸢,彻儿是皇帝,有他的难处,你多担待些。等过了这阵子,哀家再陪你去御花园看玉兰。” 那时太后的手很暖,眼神里满是慈爱,如今却已是天人永隔。
而她这个 “罪魁祸首”,连去送太后最后一程的资格都没有。
狸猫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用舌头舔着她脚踝的伤口,粗糙的舌头触得她有些疼,却奇异地让她冷静了些。她抱起狸猫,轻轻抚摸着它湿漉漉的皮毛,低声说:“我们还有彼此,对不对?”
日子一天天过去,秋雨停了,北风起了,静心苑的杂草渐渐枯黄,墙角的野菊也谢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风里摇晃。苏轻鸢的日子依旧是靠着墙洞递进来的冷食度日,只是她不再问宫里的事 —— 婆子的话像淬了毒的针,每听一句,心就像被扎得鲜血淋漓。
她开始在院子里开荒。用捡来的碎瓦片当锄头,把杂草拔掉,翻出底下的黑土,种上从送饭婆子那里讨来的菜籽。婆子起初不肯给,她就把省下来的窝头塞出去,说:“我只想种点东西,看着它们发芽,心里踏实。” 婆子大概是被她缠得烦了,终于扔给她一把干瘪的萝卜籽。
种子种下去的那天,她蹲在地里,像守护珍宝一样守了一整天。狸猫趴在她脚边,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扫着地面,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照在她脸上,竟有了几分暖意。她想起小时候在苏家的菜园,父亲教她种萝卜,说:“种地和做人一样,得有耐心,肯等,才能有收获。”
那时她总嫌种地累,如今却在这方寸之地,找到了活下去的意义。
一个月后,地里冒出了嫩绿的芽。苏轻鸢高兴得像个孩子,每天用积攒的雨水小心翼翼地浇灌。看着那些嫩芽一天天长高,她心里竟生出一丝微弱的希望 —— 或许,她也能像这些萝卜一样,在绝境里扎根、生长。
这天送饭时,苏轻鸢照例把省下来的半块窝头塞出去,却听见墙洞外传来一声迟疑的咳嗽。不是那个婆子的声音,倒像是个年轻男子的嗓音。
“是…… 苏主子吗?”
苏轻鸢的心猛地一跳,这声音有点耳熟,像是…… 萧彻身边的贴身侍卫秦风?当年她在东宫时,秦风曾受过她的恩惠,一次围剿刺客时为了护她,胳膊上挨了一刀,是她亲自给他敷的药。
“秦风?” 她试探着问,声音抑制不住地发颤。
墙洞外沉默了片刻,才传来低低的回应:“是属下。”
“陛下…… 他让你来的?” 苏轻鸢的心跳得飞快,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终于想起她了吗?他是不是知道自己错了?是不是要接她出去了?
秦风的声音却带着难以言喻的苦涩:“主子,属下是偷偷来的。陛下…… 陛下已经立娴贵妃为后了,昨日刚行过册封礼。”
苏轻鸢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立后了…… 他终究还是立了别人。那些她曾以为牢不可破的誓言,那些她苦苦支撑的希望,在这一刻彻底碎成了齑粉。
“他…… 就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千斤重的绝望。
“陛下说……” 秦风的声音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说你既入了静心苑,就该‘静心’,莫要再念着过去的事。他还说,苏家…… 苏家的案子已经定了,镇北将军…… 判了斩监候,秋后处决。”
“斩监候?” 苏轻鸢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金星乱冒。兄长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是镇守国门的忠良,怎么能落得如此下场?“为什么?他凭什么?”
“是…… 是新后娘娘说,镇北将军在狱中试图越狱,还打伤了狱卒。” 秦风的声音越来越低,“属下偷看过卷宗,那狱卒是被人收买的,故意挑衅将军动手……”
苏轻鸢扶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没有倒下。又是娴妃…… 不,现在是新后了。她不仅要夺走她的后位,要她的命,还要斩草除根,毁掉她整个苏家!
“秦风,求你……” 苏轻鸢的声音带着哭腔,“求你帮我给陛下带句话,我兄长是被冤枉的,求他明察!求他……”
“主子,没用的。” 秦风的声音里满是无奈,“陛下如今对新后言听计从,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属下这次来,是想告诉你…… 镇北将军托人带了句话,说让你…… 好好活着。”
好好活着…… 兄长到了这个时候,想的还是让她好好活着。
苏轻鸢的眼泪汹涌而出,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她靠着墙滑坐在地,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主子,属下该走了,再晚就被人发现了。” 秦风的声音里带着急促,“这个给你。” 一只手从墙洞伸进来,塞给她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是…… 是当年你给属下敷的那种金疮药,静心苑潮湿,你留着用吧。”
手缩回去的时候,不小心带掉了蒙在脸上的布,苏轻鸢透过墙洞,瞥见了他胳膊上的一道疤痕 —— 正是当年为了护她留下的那道。
“秦风,谢谢你。” 她低声说,声音里已经没有了任何波澜。
秦风没有回应,只有一阵匆匆离去的脚步声,很快就消失在风声里。
苏轻鸢打开油纸包,里面果然是一小瓶金疮药,瓶身上还刻着个小小的 “苏” 字,是当年苏家药铺的标记。她握着药瓶,忽然想起兄长说过的话:“阿鸢,这世上最不可信的,就是帝王的承诺。你要好好活着,为自己活。”
是啊,为自己活。
她将药瓶小心地揣进怀里,站起身走到萝卜地里。嫩绿的叶子在风中轻轻摇晃,充满了生机。她蹲下身,用手指拂去叶上的尘土,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的笑。
宫里的人,宫里的事,都与她无关了。
从今往后,她只是苏轻鸢,一个在静心苑里种萝卜的女子。
至于那些故人…… 绝迹了,也好。
至少,不会再让她抱有不该有的念想。
夕阳透过墙头的破洞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像一条通往未来的路。路或许很长,或许很苦,但她知道,她必须走下去。
为了兄长的嘱托,为了自己,也为了脚边那只蹭着她裤腿的狸猫。
活下去,总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