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时,景仁宫的银杏叶被染成了金箔,风一吹就簌簌落,像铺了满地碎阳。赵恒牵着陈先生的手在院里学步,小靴子踩在落叶上发出 “咯吱” 响,手里攥着片银杏叶,举到苏凝面前咿咿呀呀地喊 “金”,惹得她弯腰笑出了声。
晚翠端着新沏的雨前龙井过来,目光却越过苏凝的肩头,望向宫墙的方向,那里的角楼隐在暮色里,像只沉默的眼睛。“娘娘,今日内务府送来的炭火,比上月少了三成,说是…… 库房告急。” 她的声音压得低,“可我让人去打听,东宫和长春宫的炭火都没少。”
苏凝接过茶盏,指尖触到微凉的瓷壁。“知道了。” 她的语气听不出波澜,只抬手替赵恒拂去发间的落叶,“让人去库房说,景仁宫的炭火不必按‘份例’来,缺多少,记在我私库里。”
晚翠急了:“娘娘!这明摆着是有人故意刁难!上个月小禄子被打,这个月就克扣炭火,不是东宫的人在背后使坏,还能有谁?”
苏凝却笑了笑,看着赵恒把银杏叶塞进嘴里,连忙抠出来,小家伙不依,瘪着嘴要哭,被她用块桂花糕哄住。“刁难又如何?” 她轻声道,“这点炭火,还烧不冷景仁宫。”
她何尝不知道是东宫的人在作祟。赵珩被禁足半年,抄经抄得怨气冲天,明着不敢违抗圣旨,就变着法儿在这些琐事上使绊子 —— 克扣炭火、拖延用度、甚至让御膳房送来的点心都带着些微焦糊味。这些手段上不得台面,却像蚊子叮人,虽不致命,却足够烦人。
“可这口气咽下去,他们只会得寸进尺!” 晚翠替苏凝不平。
“得寸进尺?” 苏凝的目光落在远处的角楼,那里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他现在就像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困兽,放点怨气出来,总好过憋疯了做出更出格的事。”
她不怕赵珩使这些小绊子,怕的是他憋足了劲搞出大动静。克扣炭火这点事,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能让赵珩的怨气有处发泄,又能让皇帝看清他的格局 —— 连这点委屈都受不了,还谈什么储君气度?
正说着,陈先生牵着赵恒过来,小家伙手里拿着张纸条,是陈先生的门生递来的。陈先生看完,眉头微蹙,递给苏凝:“镇国公府的世子,昨日去了东宫探望太子。”
苏凝展开纸条,上面寥寥数语,却像块石头投进心湖。镇国公府自上次被皇帝敲打后,一直安分守己,如今突然和东宫走动,绝非偶然。
“他们聊了什么?”
“听说是…… 聊起了明年的秋闱。” 陈先生的声音平静,“镇国公府有位远房侄子要参加科举,想请太子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苏凝的指尖在纸条上轻轻敲击。秋闱?镇国公府是武将世家,向来不掺和文举,如今突然关心起科举,分明是想借东宫的名义拉拢朝臣 —— 赵珩需要镇国公府的兵权撑腰,镇国公府需要东宫的储君身份稳固地位,这是一场心照不宣的勾结。
“先生觉得,他们会成吗?” 苏凝抬头问。
陈先生望着院里的银杏树:“镇国公府手握兵权,太子是名义上的储君,看似强强联合,实则各怀鬼胎。镇国公想借太子复起,太子想借镇国公夺权,一旦涉及利益,这联盟便如纸糊的一般。”
他顿了顿,补充道:“何况,陛下对镇国公府的戒心从未放下,东宫的一举一动,都在养心殿的眼皮底下。”
苏凝点点头,将纸条凑到烛火上点燃,灰烬随着风飘出窗外,落在金黄的银杏叶上,转瞬不见。“让人盯着镇国公府的那位侄子,看看他和哪些举子往来。”
她不必主动拆穿,只需在恰当的时候,让皇帝 “恰巧” 知道这场勾结 —— 猜忌的种子一旦种下,用不了多久就会生根发芽。
东宫的暖阁里,赵珩正看着镇国公世子送来的礼单,上面列着人参、绸缎,还有一柄西域进贡的弯刀,显然是投其所好。
“世子说,他那位表弟文章写得不错,只是出身武将世家,怕主考官们看不上,想请殿下……” 小禄子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赵珩打断。
“这点小事,还用得着他特意跑一趟?” 赵珩把玩着弯刀,刀刃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他是想借秋闱拉拢文臣,让那些老狐狸知道,镇国公府和东宫站在一处。”
小禄子恍然大悟:“殿下英明!有镇国公府撑腰,那些摇摆不定的朝臣定会倒向咱们!”
赵珩却冷笑一声:“撑腰?镇国公打的是他自己的算盘。他帮我拉拢文臣,我就得帮他在父皇面前说好话,让他重掌兵权。这是交易,不是交情。”
他没那么蠢,会真以为镇国公府是真心帮他。但他需要这场交易 —— 他被困在东宫,急需外部势力打破僵局,镇国公府就是最好的棋子。
“不过,” 赵珩的眼神变得锐利,“既然是交易,就得让他拿出点真东西。告诉世子,想让他表弟中进士,可以,但得帮我办件事。”
他凑近小禄子,低声说了几句,小禄子的眼睛越睁越大,连连点头:“奴才这就去办!”
脚步声消失在殿外,赵珩看着窗外的月光,嘴角勾起一抹阴狠的笑。苏凝以为他被禁足就无可奈何了?等着吧,这场游戏,还没结束。
几日后,秋闱的主考官名单公布,苏文的名字赫然在列。消息传出,举子们议论纷纷 —— 苏家如今权势正盛,苏文又是出了名的公正,由他做主考官,本该是众望所归,可镇国公府的那位侄子却在茶馆里 “酒后失言”,说 “苏大人虽公正,怕是会偏袒江南的举子”。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湖面,很快就传到了养心殿。
皇帝看着密报,眉头微蹙。苏文的公正他是信的,可镇国公府的侄子突然说这话,难免让人多想 —— 是随口抱怨,还是有人故意挑唆?
“李德全,” 皇帝忽然道,“明日去景仁宫,就说朕想吃淑妃做的桂花糕了。”
李德全心里一动,明白陛下这是想借机探探苏凝的口风。
景仁宫的厨房飘着桂花的甜香,苏凝正亲手蒸糕,赵恒坐在旁边的小凳上,拿着木勺在面粉里搅,弄得满脸都是白,像只刚滚过雪地的小猫。
“娘娘,陛下明日要来,说是想吃您做的桂花糕。” 晚翠笑着帮赵恒擦脸,“定是想念您的手艺了。”
苏凝却停下手里的活,看着蒸笼里升起的热气,若有所思。皇帝突然想来吃糕,绝不仅仅是为了口腹之欲 —— 定是秋闱的流言传到了养心殿,他想听听她的看法。
“明日陛下问起秋闱,” 苏凝对晚翠道,“就说我不懂朝政,只知道苏文向来公私分明,绝不会因私情坏了规矩。再提一句,听说镇国公府的侄子和几位举子走得近,还在茶馆里说过些‘主考官偏心’的话,不知真假。”
她不说苏文清白,只说他 “公私分明”;不指责任何人,只说 “听说” 的流言。点到即止,剩下的,让皇帝自己去想。
次日,皇帝果然在吃桂花糕时提起了秋闱。
“苏文做为主考官,你觉得妥当吗?” 皇帝状似随意地问,目光却落在苏凝脸上。
苏凝正喂赵恒吃糕,闻言抬头,语气坦然:“臣妾不懂朝政,但兄长自小就教臣妾‘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他做主考官,定会守着本心,绝不敢徇私。”
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补充道:“倒是前几日听宫女们闲聊,说镇国公府的一位公子要参加秋闱,还在外面说…… 怕主考官们看不上武将家的子弟。臣妾觉得,这话说得怪,秋闱看的是文章,又不是出身。”
皇帝的指尖在糕盘上停顿片刻,随即笑了:“你说得是,秋闱看的是文章。”
他没再追问,可苏凝知道,那粒猜忌的种子,已经落进了他心里。
秋闱开考那日,镇国公府的侄子果然在考场里出了岔子 —— 被搜出袖中藏着小抄,虽不是什么重要内容,却足以让他落榜,还连累了举荐他的几位举子,都被取消了资格。
消息传到东宫时,赵珩正等着捷报,听闻侄子落榜,还被查出作弊,气得一脚踹翻了案几:“废物!连场考试都搞不定!”
他知道,这绝不是意外。定是苏文动了手脚,或是苏凝在背后搞鬼!
可他没有证据,只能眼睁睁看着镇国公府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看着那些本想倒向他的朝臣又缩回了脚。
景仁宫的银杏叶还在落,苏凝抱着赵恒坐在廊下,看着陈先生教他写 “安” 字。小家伙的笔画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认真得很。
“娘娘,镇国公府的人撤了,再也没来过东宫。” 晚翠轻声汇报。
苏凝点点头,看着赵恒把 “安” 字写得越来越直,心里渐渐安定。
她知道,暗流从未真正平息。东宫的怨恨,镇国公府的不甘,还有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都在等待下一次机会。但只要她守着这份安稳,护着恒儿一步步长大,任他风浪再大,景仁宫的这方天地,总能守住。
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暖黄的光映在金黄的银杏叶上,像撒了一地碎金。赵恒趴在苏凝怀里睡着了,小手里还攥着片银杏叶。苏凝轻轻拍着他的背,目光望向养心殿的方向,那里的灯火亮得正暖。
这场由暗流引发的博弈,没有刀光剑影,却比任何厮杀都磨人。而她,有的是耐心,陪他们慢慢耗下去。
夜风吹过,银杏叶沙沙作响,像在诉说着深宫永不停止的故事。暗流仍在,可景仁宫的灯火,始终亮得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