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在朝堂发难的消息传到慈宁宫时,太后正对着铜镜梳理银发。铜镜里的人影鬓角霜白,眼角的皱纹被晨起的光线照得格外清晰,像一张被岁月揉皱的纸。
“他倒是越发急躁了。” 太后放下犀角梳,声音裹在佛堂飘来的檀香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李嬷嬷正为她戴上赤金抹额,闻言手一顿,抹额上的珍珠流苏晃了晃,撞出细碎的响。
“太后,镇国公这是狗急跳墙了。” 李嬷嬷的声音压得极低,“张副将招供,北狄使者被抓,连皇后在坤宁宫哭闹拖延的事,都被陛下查出来了……”
“查出来又如何?” 太后拿起案上的玉如意,指尖抚过柄上雕刻的云纹,“陛下现在最头疼的,是杀还是不杀。”
杀,镇国公手握京畿兵权,他的部将若哗变,京城就会大乱;不杀,通敌叛国的罪证确凿,如何向天下人交代?更重要的是,镇国公倒了,谁来制衡萧将军和赵将军?这两人一东一西手握兵权,若无人牵制,怕是会比镇国公更难驾驭。
李嬷嬷将一碗参汤放在案上:“太后圣明。可依老奴看,镇国公是留不得了。他连北狄都敢勾结,留着就是养虎为患。”
“养虎为患?” 太后冷笑一声,参汤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这宫里宫外,哪只不是虎?萧将军为贤妃报仇心切,赵将军是容嫔的父亲,苏凝……” 她顿了顿,语气复杂,“苏凝看似温顺,可连镇国公都能逼到这份上,又岂是真的软柿子?”
李嬷嬷沉默了。太后的话像一根针,刺破了后宫 “祥和” 的表象 —— 这深宫里的每个人都戴着面具,面具下藏着的,是野心,是算计,是各自盘根错节的势力。
太后端起参汤,却没喝,只是任由热气熏着指尖。她想起三十年前,先皇还在时,镇国公还是个愣头青,跟着父亲在边关厮杀,回京时铠甲上的血能凝成冰。那时他跪在宫门前求娶自己的远房侄女(如今的皇后),眼里的赤诚像未打磨的璞玉。谁能想到,三十年过去,这璞玉竟被权力浸成了黑炭?
“张副将招供的供词,给哀家拿来看看。” 太后的声音缓了些,李嬷嬷连忙从袖中取出一卷纸,上面是张副将的亲笔供词,墨迹还带着几分潮湿,显然是刚抄录的。
供词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却字字如刀 —— 镇国公如何与北狄密会,如何送布防图,如何让张副将栽赃苏凝,甚至连 “事成后废帝自立” 的话都写得明明白白。太后的指尖抚过 “废帝自立” 四字,纸页被捏出深深的褶子,像她此刻拧紧的眉头。
“他竟真敢想。” 太后的声音里淬了冰,将供词扔在案上,青瓷笔洗被震得 “哐当” 响,“先皇待他不薄,陛下更是让他手握兵权,他就是这么报答的?”
李嬷嬷垂着头,不敢接话。她跟着太后四十多年,从未见她如此动怒 —— 当年柳氏构陷贤妃,太后虽怒,却还能端着仪态;如今提到 “废帝自立”,她眼里的寒意几乎要将人冻伤。
“太后,” 李嬷嬷斟酌着开口,“张副将的供词已经呈给陛下了,萧将军和赵将军都请旨,要立刻拿下镇国公府。您看……”
“拿下?” 太后冷笑一声,走到窗前,望着宫墙外的天空。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像一块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坠在人心上。“镇国公府里豢养的死士不下百人,京郊的兵权还在他亲信手里,此刻动手,无异于逼他们反。”
她转过身,目光落在案上的宗人府名册上,指尖在 “镇国公” 三字上重重一点:“他是柳家的根,牵一发而动全身。真闹起来,柳氏一族怕是要被连根拔起 —— 哀家不能让先皇后(太后的亲女儿)在地下都不得安宁。”
先皇后是太后的软肋。当年先皇后因柳氏构陷失宠,郁郁而终,临终前拉着太后的手说:“娘,别让柳家垮了,他们…… 是我的亲人。” 如今镇国公虽是旁支,却也是柳家仅剩的权势支柱,若他倒了,柳家就真成了任人拿捏的泥人。
李嬷嬷看着太后鬓角的白发,忽然明白了 —— 她的权衡里,一半是江山社稷,一半是母女情分;一半是帝王心术,一半是妇人之仁。
“那…… 陛下那边?” 李嬷嬷小心翼翼地问。她听说陛下收到供词后,咳得更厉害了,太医刚诊过脉,说 “忧思过度,龙体欠安”。
“陛下年轻,容易冲动。” 太后的语气缓了些,拿起念珠捻着,紫檀珠子在掌心转出温润的光,“他只看到镇国公的反心,却没看到柳家倒台后的动荡。北狄还在边关虎视眈眈,朝堂上的老臣半数是柳家旧部,真把他们逼急了,北狄再趁机打来,这江山……”
她没再说下去,但话里的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李嬷嬷想起昨夜坤宁宫送来的信,皇后在信里哭哭啼啼,说 “叔叔(镇国公)是被苏凝逼的”,求太后 “看在柳家百年基业的份上,救救他”。那时太后只淡淡批了 “安分守己” 四字,如今想来,怕是早就料到了今日的局面。
“太后,那苏贵妃那边……” 李嬷嬷犹豫着提起,“她刚派人送来些新贡的龙井,说是‘感念皇祖母教诲,愿为陛下分忧’。”
提到苏凝,太后的捻珠的手顿了顿。她想起苏凝昨夜在佛堂的样子,垂着眼,脊背挺得笔直,明明是低头认错,却透着一股不肯折腰的韧劲儿。那样的女子,像极了年轻时的先皇后,却比先皇后多了几分锋芒。
“她倒是会做人。” 太后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知道什么时候该退,什么时候该进。削减坤宁宫用度是她,送厚礼赔罪是她,如今镇国公倒台在即,她又来‘分忧’—— 这步步走得,比谁都稳。”
李嬷嬷笑道:“说到底还是太后教导得好。若不是您让她去坤宁宫赔罪,怕是早就和皇后闹得不可开交,给了镇国公可乘之机。”
“哀家不是教她,是教自己。” 太后叹了口气,将念珠放在案上,“这宫里的事,从来不是非黑即白。苏凝是聪明,可太聪明的人,往往容易招人忌惮。你看着吧,等镇国公倒了,朝臣们就该转头参她‘干政’了。”
李嬷嬷心里一凛。太后说得没错,苏凝与萧将军往来密切,又能影响陛下决策,早已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 —— 镇国公倒台后,她就是下一个靶子。
“那…… 要不要提醒她一句?”
“不必。” 太后摇摇头,走到佛龛前,拿起三炷香点燃,插进香炉,“她能在后宫走到今天,自然懂‘树大招风’的道理。哀家现在要做的,不是护着谁,是稳住大局。”
她对着佛龛深深一拜,檀香的青烟在她眼前缭绕,模糊了鎏金的佛像。“告诉陛下,镇国公罪证确凿,不能饶,但不必牵连柳氏全族 —— 只诛首恶,余者贬为庶民即可。”
李嬷嬷愣住了:“太后,这…… 这会不会太轻了?镇国公谋逆,按律该株连九族的。”
“轻?” 太后转过身,眼神里带着几分苍凉,“柳家的女子嫁入皇家的不少,若真株连九族,怕是半个后宫都要血流成河。到时候人心惶惶,北狄再打来,谁来守这江山?”
她顿了顿,声音低得像叹息:“就当…… 是哀家替先皇后,给柳家留最后一丝体面吧。”
李嬷嬷终于明白了。太后的 “轻罚”,不是心软,是权衡 —— 既平息了朝野怒火,又保住了后宫稳定,还能让柳家旧部感念 “皇恩浩荡”,不至于在北狄来犯时倒戈。这一步棋,走得又稳又狠,却也藏着无尽的无奈。
“还有,” 太后补充道,“让皇后继续禁足坤宁宫,没哀家的旨意,不许任何人见她。”
李嬷嬷应声退下时,正撞见萧将军的人求见。她刚要通报,就被太后拦住了:“让他回去。告诉他,哀家知道他想为贤妃报仇,但现在不是时候 —— 镇国公倒了,北狄才是心头大患,让他把精力放在边防上。”
萧将军的人走后,佛堂里只剩下太后一人。她坐在蒲团上,重新拿起念珠,一颗颗捻着。紫檀珠子的纹路硌得指尖生疼,却让她纷乱的心绪渐渐沉淀。
她想起先皇临终前的话:“这江山看着稳固,实则处处是窟窿。你是太后,要学会在刀尖上跳舞,既要护着皇家体面,又要顾着黎民百姓,半点差错都不能有。” 那时她只当是寻常嘱托,如今才懂,这 “跳舞” 二字,藏着多少不眠之夜,多少撕心裂肺的抉择。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撞在慈宁宫的朱漆大门上,发出沉闷的响。太后望着佛龛上的长明灯,火苗在风里明明灭灭,像极了这摇摇欲坠的江山。
她不知道自己的权衡能不能稳住大局,也不知道北狄会不会真的退兵,更不知道苏凝会不会成为下一个 “镇国公”。她能做的,只有守住眼前这片刻的平静,像一个老工匠,小心翼翼地修补着布满裂痕的瓷器,哪怕知道它终有一天会碎。
“阿弥陀佛。” 太后低低念了声佛号,念珠在掌心转出最后一圈,停在刻着 “安” 字的那颗珠子上。
但愿,这天下,能真的安宁。
暮色降临时,李嬷嬷回来复命,说陛下准了太后的奏请,只诛镇国公一人,柳家余者贬为庶民;萧将军也上书,愿领兵驻守北境,击退北狄。
太后听完,只是淡淡 “嗯” 了一声,让李嬷嬷摆晚膳。晚膳很简单,一碟青菜,一碗小米粥,她却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嚼得极细,像在品尝什么滋味。
“娘娘,” 李嬷嬷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脸,心疼地说,“您多吃点吧,这几日您都没怎么合眼。”
太后放下筷子,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哀家没事。等北狄退了,等宫里安稳了,哀家就能睡个好觉了。”
可她心里清楚,这深宫从来没有 “安稳” 二字。镇国公倒了,还会有下一个 “镇国公”;皇后失势了,苏凝也未必能一直得势。她的权衡,不过是为这风雨飘摇的王朝,多撑一日算一日。
夜深时,太后又去了佛堂。长明灯的光映着她的白发,像落了一层雪。她对着先皇的牌位,轻声说:“陛下,臣妾尽力了。若有一日这江山真的保不住,您别怪臣妾……”
话未说完,就被一阵急促的钟声打断。那是边关急报的钟声,一下下撞在宫墙上,也撞在每个人的心上。
太后猛地站起身,佛珠从掌心滑落,滚了满地。
来了,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往养心殿走去。夜色深沉,宫道上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光影在她脚下明明灭灭,像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路。
这条路,她走了四十多年,还要继续走下去。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她也只能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下去。
这便是她的命,也是她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