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满仓将油布包塞进苏凝怀里时,指腹的老茧刮得她手心疼。油灯的火苗突然 “噼啪” 爆了声,映得他眼角的皱纹像刀刻般分明:“血书的位置图记牢了?西角楼第三间,北墙左数第三块砖,砖缝里塞着桐油浸过的油纸,水火不侵。”
苏凝刚点头,院门外的砸门声就变了调,不再是巡捕的粗吼,而是带着某种训练有素的沉重 —— 那是锦衣卫的靴底碾过青石板的声响。陈满仓猛地推开里屋的门,老妪早已掀开地窖的木板,潮湿的霉味混着泥土腥气涌出来,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人罩住。
“走!” 陈满仓推了苏凝一把,自己却转身往灶台走。他抓起灶台上的火石,眼神里燃着决绝的光,“老奴这把骨头,正好给大小姐铺路。”
苏凝的眼泪突然涌上来。她看见陈满仓枯瘦的手攥着火石,指节泛白,像极了父亲当年在朝堂上攥着奏疏的模样。老妪在一旁急得直哆嗦,拽着她往地窖里钻:“大小姐快走!再迟就来不及了!”
地窖的木板刚合上,头顶就传来 “轰隆” 一声巨响 —— 门被撞开了。苏凝趴在木板下,听着巡捕的呵斥声、老妪的哭求声,还有陈满仓故意扯着嗓子喊的胡话:“你们找什么?苏大人的冤屈,老天爷都看着呢!”
“搜!给我仔细搜!” 刀疤脸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冰锥,“挖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出来!”
沉重的脚步声在屋里来回踩踏,踢翻了板凳,撞倒了油灯。苏凝听见油洒在地上的滋滋声,紧接着是 “腾” 的一声,火光猛地窜起,热浪透过木板烫得她脸颊发疼。
“着火了!快救火啊!” 老妪凄厉地哭喊着,声音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镇定。
苏凝忽然明白陈满仓的用意。他是要借着这场火,让所有人都以为自己葬身火海。她摸着怀里的油布包,硬纸板被体温焐得发烫,仿佛里面不是地图,而是父亲滚烫的血。
地窖里一片漆黑,只有木板的缝隙透进橘红色的火光。苏凝跟着老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脚下的泥土软得像烂泥,好几次都陷到脚踝。老妪的手始终紧紧攥着她的手腕,掌心的冷汗混着泥土,黏腻得让人发慌。
“快到了。” 老妪的声音带着喘息,忽然停住脚步,伸手在左侧的土墙上摸索。苏凝听见 “咔哒” 一声轻响,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暗门赫然出现,门外传来雨水打在树叶上的沙沙声。
“出去后往南走,穿过三道竹林,有间废弃的土地庙。” 老妪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塞给她,“里面是干粮和伤药,沈御史的人会在那里等你。” 她的手突然抖起来,“陈大哥说,他在火里藏了件你的旧衣裳,他们定会以为…… 以为你没跑掉。”
苏凝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她知道 “旧衣裳” 意味着什么 —— 那是陈满仓要用自己的命,换她一个 “已死” 的身份。
“陈老伯他……”
“别回头。” 老妪猛地推了她一把,暗门在身后缓缓合上,“活下去,为苏大人翻案,为陈大哥报仇。”
暗门外是片茂密的竹林,雨水顺着竹叶往下淌,打在苏凝的发间、肩头,冰凉刺骨。她不敢跑,只能猫着腰,踩着厚厚的落叶慢慢往前走。竹叶割得脸颊生疼,却比不上心里的钝痛 —— 她仿佛能看见陈满仓在火海里挺直的脊梁,像当年在狱中守护父亲那样,用最后的力气为她撑起一条生路。
穿过第三道竹林时,天边已经泛出鱼肚白。土地庙的飞檐在晨雾里若隐若现,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倒像是某种隐秘的讯号。苏凝刚走到庙门口,就看见一个穿青布短打的汉子靠在门柱上,腰间别着块半旧的玉佩,正是沈知意说的信物。
“苏姑娘?” 汉子的声音压得很低,警惕地打量着她,“沈大人让属下在此等候。”
苏凝点点头,刚要说话,就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汉子脸色骤变,拽着她往庙里跑:“他们追来了!快进偏殿!”
偏殿的佛像后藏着个暗格,刚好能容下两个人。汉子掀开暗格的木板,将苏凝推了进去,自己则拔出腰间的短刀守在外面:“姑娘藏好,千万别出声。”
暗格里漆黑一片,苏凝能闻到浓重的檀香混着灰尘的味道。她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听着外面的动静 —— 马蹄声停在了庙门口,刀疤脸的声音带着喘息:“搜!刚才明明看见有人影闪进来了!”
沉重的脚步声在大殿里回荡,踢翻了供桌,撞倒了香炉。苏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指紧紧抠着暗格的木板,指甲缝里渗出血来。她听见汉子故意发出响动,引着巡捕往大殿外跑,接着是刀剑相击的脆响,还有汉子闷哼一声倒地的声音。
“妈的,跑了一个!” 刀疤脸气急败坏地骂着,“给我追!往城东方向追!”
马蹄声渐渐远去,暗格里却静得可怕。苏凝趴在木板上,听着自己的心跳声震得耳膜发疼。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外面传来轻轻的叩击声,三长两短,是沈知意约定的暗号。
她推开暗格爬出来,腿已经麻得站不住。沈知意正蹲在地上,给那个受伤的汉子包扎伤口,看见她出来,松了口气:“没事吧?”
苏凝摇摇头,目光落在汉子渗血的伤口上,声音发哑:“他……”
“是我的护卫,阿武。” 沈知意的声音沉了沉,“让姑娘受惊了。” 他扶着苏凝走到供桌旁坐下,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这是陈老伯托人转给我的,说若他出事,就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油纸包里裹着半枚铜哨,正是陈满仓一直挂在胸前的那半。哨身的铜锈被摩挲得发亮,显然是常年佩戴的缘故。苏凝将两半铜哨拼在一起,严丝合缝,“清廉” 二字终于完整地呈现出来,只是此刻看来,却带着血的温度。
“陈老伯他……” 苏凝的声音哽咽着,说不下去。
沈知意叹了口气:“火灭后,他们在屋里找到了一具烧焦的尸体,手里攥着这半枚铜哨,还搜出了件你的旧衣裳。”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痛惜,“现在京城里都在传,苏家大小姐为救父仇,葬身火海了。”
这正是陈满仓要的结果。用一具无名尸体,一件旧衣裳,半枚铜哨,为她铺就一条 “已死” 的路。从今往后,世上再无苏凝,只有一个要为父翻案的孤女。
“血书的事……” 苏凝攥紧铜哨,眼神变得坚定,“我必须去取出来。”
沈知意点点头:“我已经安排好了。三日后是刑部大牢换防的日子,守卫最松懈,阿武会带你从密道进去。” 他从怀里掏出张地图,铺在供桌上,“这是我托人画的大牢密道图,从城西的枯井进去,直通西角楼的地牢,比正门稳妥。”
苏凝看着地图上蜿蜒的红线,像一条蛰伏的蛇,通往父亲留下的最后希望。她忽然想起陈满仓说的话,父亲在狱中曾对他说:“若有一日能翻案,定要让那些人知道,公道或许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
那时她不懂,如今却明白了 —— 这公道,是用一条条人命铺出来的,是用一次次险死还生换来的。
“沈大人,” 苏凝抬起头,眼里的泪已经干了,只剩下淬了火的坚韧,“三日后,我准时到。”
沈知意看着她,忽然想起恩师苏仲文当年在朝堂上的模样。一样的眼神,一样的风骨,哪怕身陷绝境,也绝不会弯下脊梁。他郑重地点点头:“保重。”
离开土地庙时,天已经大亮。苏凝换上了阿武准备的粗布衣裳,头发挽成妇人的发髻,脸上还抹了些锅底灰,看起来像个寻常的农家女。她跟着阿武穿过晨雾弥漫的街巷,听见百姓们在议论昨夜的火灾:“听说了吗?城南破庙巷走水,烧死了个姓陈的老头,好像是当年苏御史的旧人……”
“苏御史?就是那个通敌叛国的苏仲文?”
“可不是嘛,听说他女儿也在里面,真是报应……”
闲言碎语像针一样扎进苏凝的心里,她攥紧了袖中的铜哨,指腹的温度将冰冷的铜器焐得发烫。她知道,这些误解、这些污名,终有一日会被血书揭开。而现在,她必须藏起锋芒,像陈满仓说的那样,活下去。
走到街角的岔路口,阿武停下脚步:“姑娘往南走,第三个胡同里有间小院,是沈大人安排的落脚点。属下还要去处理些事,三日后在枯井旁等你。”
苏凝点点头,看着阿武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才转身往南走。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条通往过去的路,也像一条伸向未来的桥。
她知道,金蝉已脱壳,但真正的硬仗,才刚刚开始。那封藏在狱墙里的血书,不仅是父亲的清白,更是无数冤魂的呐喊,她必须亲手将它取出来,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风从巷口吹来,卷起她的衣角,像一面无声的旗帜,在晨光里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