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盆里的灰烬渐渐凉透,苏凝却仍觉得后背有火在烧。她将最后一点炭渣扫进墙角的破陶罐,用一块青石压住罐口,动作轻得像怕惊动了地上的影子。张秀女缩在床角,抱着膝盖发呆,眼睛红肿得像核桃,嘴唇咬出了深深的血痕。
“天亮前会有换班的禁军经过,”苏凝压低声音,将捣衣杵塞进床底,“你去把窗台上的积雪扫了,别留脚印。”
张秀女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刚才去炭盆边时踩出的雪印。那雪是昨夜后半夜飘的,薄薄一层,却能清晰印下鞋纹——她们穿的是掖庭宫统一的青布鞋,鞋底纳着“浣衣局”三个字的暗纹,宫里的老人们一眼就能认出。
“我……我手抖得厉害。”张秀女的声音带着哭腔,指尖确实在发颤,连系鞋带的力气都快没了。
苏凝没再说什么,自己取了扫帚走到窗边。推开窗的瞬间,一股寒风卷着雪沫子灌进来,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却在抬眼时猛地顿住——后墙根的雪地上,有一串极浅的脚印,从墙角的排水管一直延伸到她们窗下,脚印很小,像是女人穿的绣鞋,鞋尖朝着窗户,仿佛有人曾在这里站了很久。
她的心跳骤然停了半拍。这掖庭宫的西角向来偏僻,除了每日送水的杂役,鲜少有人来。谁会深更半夜站在她们窗下?
“怎么了?”张秀女察觉到她的异样,怯生生地问。
苏凝迅速用扫帚将那串脚印扫乱,又往上面堆了些碎冰,直到看不出任何痕迹,才低声道:“没什么,风把雪吹得不成样子了。”她不敢说实话,怕吓着本就惊魂未定的张秀女,可心里那根弦却绷得更紧了,像随时会断裂的弓弦。
回到屋里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窗台上多了点东西——半截芦苇杆,斜斜插在窗缝里,杆头被削得很尖,还沾着点湿泥。这芦苇杆她认得,是宫里用来传递暗信的物件,去年冬天在浣衣局的垃圾堆里见过好几次,都是太监们偷偷传递消息后丢弃的。
是谁塞进来的?是在她们烧密令之前,还是之后?
苏凝的指尖触到芦苇杆时,感觉那木头凉得像冰。她不动声色地将芦苇杆拔下来,攥在手心,借着转身关门的动作,飞快地塞进袖中——这东西绝不能留在明面上,哪怕是一截不起眼的芦苇。
“刘嬷嬷说卯时要去领新的活计。”张秀女已经收拾好了情绪,正在叠她们那件打了补丁的棉袄,“你说……会不会还是去浣衣局?”
苏凝没接话,只是走到李秀女的床前,仔细检查着有没有遗漏的痕迹。床单上的血渍已经用雪水擦过,只剩下淡淡的黄印,被她用一块破布盖住了;枕头上的破洞被她用针线草草缝好,粗劣的针脚倒像是原本就有的;只有床脚那只青布包裹,还静静地躺在那里,布面上的并蒂莲被血渍染得发黑,像朵开败了的毒花。
“这个得烧了。”苏凝提起包裹,里面的东西很轻,摇起来沙沙作响,像是装着些碎纸。
张秀女连忙拦住她:“等天亮了去焚化池烧吧,现在烧烟太大,会被人看见的。”
苏凝想了想,觉得她说得有理,便将包裹塞进床底的木箱里,又往上面压了几件旧棉衣。做完这一切,她才觉得稍微松了口气,靠在床栏上闭目养神,可脑子里却乱糟糟的,全是李秀女临死前的眼神,还有那密令上“勿留活口”四个字。
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阵极轻的刮擦声惊醒。那声音很细,像老鼠在啃木头,又像是有人用指甲轻轻刮着窗棂,断断续续的,从后窗传来。
苏凝猛地睁开眼,示意张秀女别出声。张秀女吓得脸色发白,赶紧捂住嘴,连呼吸都放轻了。
刮擦声还在继续,时而快时而慢,像是在传递什么信号。苏凝悄悄挪到后窗下,借着窗纸的破洞往外看。月光已经淡了,天边泛起一层鱼肚白,能隐约看见墙根的积雪被人踩出了一片凌乱的痕迹,刚才被她扫乱的脚印处,又多了几个新的印记。
有人确实在外面!
苏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摸到炕边的剪刀——那是张秀女用来剪线头的,此刻却成了唯一的武器。她屏住呼吸,听着外面的动静,心里飞快地盘算着:是皇后的人来灭口?还是贤妃的眼线来试探?亦或是刘嬷嬷派来的人,早就怀疑她们私藏了东西?
刮擦声突然停了。
片刻的寂静后,一张小纸条从窗缝里被塞了进来,纸很薄,是宫里记账用的草纸,边缘粗糙,上面用炭笔写着三个字:“明晚见。”字迹娟秀,笔画纤细,像是女子所书,可笔锋却带着点说不出的硬朗,不像普通宫女能写出来的。
苏凝的手指捏着纸条,微微发抖。明晚见?在哪里见?见谁?这三个字像个陷阱,明晃晃地摆在那里,等着她们跳进去。
她飞快地将纸条揉成一团,塞进嘴里。草纸的纤维粗糙,刮得喉咙生疼,她却不敢嚼,只用唾液一点点浸湿,直到纸团软得能咽下去,才艰难地吞进肚里——在这宫里,任何一张写了字的纸都可能成为罪证,哪怕是揉成了团,也可能被人复原。
窗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苏凝贴在窗纸上听了许久,直到确认人已经走远,才瘫坐在地上,后背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是……是谁?”张秀女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里满是恐惧。
苏凝摇了摇头,她也不知道。但她能肯定,对方一定知道了些什么,否则不会用芦苇杆传信,更不会约她们见面。这宫里的人,向来不会做无用功,每一步都藏着算计,每一句话都带着试探。
她忽然想起刘嬷嬷临走时那个古怪的眼神,想起她说明天要去贤妃宫送衣物的安排,心里猛地一沉——这会不会是一个连环计?让她们去贤妃宫,再借着见面的由头,将她们诬陷成皇后派去的眼线?或者反过来,让皇后以为她们投靠了贤妃?
无论是哪种,对她们来说,都是死路一条。
“我们不能去。”苏凝站起身,眼神坚定,“明晚无论谁来,都不能应声,更不能出去。”
张秀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眼泪掉了下来:“可……可她们要是硬闯进来怎么办?就像……就像抬走李姐姐那样……”
苏凝没有回答。她知道,这宫里,硬闯进来拖人的事,从来都不稀奇。她们能做的,只有尽量不露出破绽,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往常一样,像两块不起眼的石头,任谁踩过去都不会多看一眼。
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远处传来了公鸡的啼叫声,在寂静的宫里显得格外清晰。苏凝走到铜镜前,看着里面那个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明亮的自己。不过一夜之间,她好像变了个人,不再是那个只求安稳度日的秀女,而是成了惊弓之鸟,时刻提防着暗处的弓箭。
她拿起梳子,慢慢梳理着头发。梳齿划过发丝时,她忽然想起李秀女说过,她的梳子是母亲用桃木做的,能辟邪。可那把桃木梳,此刻恐怕已经和她的尸体一起,被扔进乱葬岗了吧。
“该去领活计了。”苏凝放下梳子,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记住,不管见到谁,听到什么,都要装作没看见,没听见。”
张秀女用力点了点头,擦了擦眼泪,跟着她往外走。推开门的瞬间,清晨的寒风卷着雪沫子扑在脸上,冰冷刺骨,却让她们清醒了几分。
掖庭宫的石板路上已经有了往来的宫女,每个人都低着头匆匆赶路,脸上带着麻木的表情,像是被冻住了喜怒哀乐。苏凝和张秀女混在人群里,低着头,快步往前走,谁也没有说话。
苏凝的手心还攥着那半截芦苇杆,木头的纹理硌得她掌心生疼。她知道,这截芦苇杆,这张纸条,这场莫名其妙的邀约,都只是开始。从她们焚掉那道密令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而漩涡的中心,是皇后与贤妃之间不见硝烟的战场。
她们就像两片被卷入漩涡的落叶,身不由己,只能随着暗流浮沉,稍有不慎,就会被卷入水底,再也浮不上来。
走到浣衣局门口时,苏凝悄悄将那半截芦苇杆扔进了路边的污水沟里。污水结着薄冰,很快就将芦苇杆冻住了,和其他的垃圾混在一起,再也不会有人注意。
可她心里清楚,有些东西,就算扔进了污水沟,也会像根刺一样,扎在心里,时时刻刻提醒着她,这宫里没有秘密,只有隔墙的耳朵,和无处不在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