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偏殿的喧嚣与算计,被一道厚重的宫门隔绝在外。包拯独坐于一间特意为他准备的静室之内,四壁萧然,唯有一榻、一几、一灯如豆。空气中弥漫着安神定魄的淡淡药香,那是御医精心调配的熏蒸之物,试图抚平他肉体的创伤与狱中沾染的阴寒湿气。
然而,真正侵蚀他筋骨的,并非牢狱的阴冷,而是信念崩塌后留下的、一片冰封的荒原。他褪下玄色外袍,只着素白中衣,盘膝坐于榻上,试图驱散脑中纷乱的棋局与刘宇染血的面容,却只觉得心神如同被狂风撕扯的残云,无处依归。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调匀呼吸,却只觉得胸口滞涩,气息如同淤塞的河道。往日在公堂之上、卷宗之间那份洞悉一切的清明,此刻仿佛被一层厚厚的尘埃覆盖。
就在这心神涣散、几乎要被无形压力压垮的刹那,一段几乎被遗忘的、尘封于少年时光的记忆,如同深潭底部的月影,幽幽地浮上心头。
那是在庐州老家,他尚是少年包拯,因性情刚直、见解异于常童而倍感孤寂之时。一日于城外山林中迷失,误入一处云雾缭绕的山谷。谷中有一茅庵,庵中有一位自称“云虹”的神尼。
神尼容貌已模糊,唯记得她一双眼睛,清澈得如同山间寒潭,洞彻人心。她未传他经世致用之学,也未授他武功招式,只是在他离去前,于庵后一泓清泉畔,传授了他一套“守心映照”之法,并赠他一方名为“青鸾”的古镜。
“拯儿,”神尼的声音仿佛穿越了时空,在他此刻混乱的心神中清晰地响起,带着山泉般的冷冽与安抚,“外物纷纭,终是镜花水月。欲明世间事,先照身内天。”
“身非顽石,内有乾坤。脐下三寸,谓之下丹田,乃汝身鼎炉所在。”神尼的指尖虚点他的小腹,“莫向外寻,静意内观,似守非守,体会其中氤氲生发之机。”
“眉心神府,谓之性火,主清明洞察;心下绛宫,谓之气火,主平和通达;脐下丹元,谓之命火,主温煦生长。此三昧真火,乃汝本具灵光,非假外求。”
神尼传授口诀,声音空灵:
“性火明照物自显,气火调和百脉安。命火温养根柢固,三火归元是灵台。平日静坐,当以此法涤荡思虑,如镜拭尘,久之,自能心湖澄澈,映照万物。”
随后,神尼取出那方“青鸾”宝镜。镜非金银铜铁,似玉非玉,触手温润,镜面朦胧,仿佛笼罩着一层永不消散的水汽。
“此镜非为观形容,”神尼将镜递予他,“乃助汝内观自照。当你心念纷杂,真假难辨时,可观此镜。镜中无你,亦无万物,唯有你心念投射之幻影。识得幻影虚妄,便见自家心性本来面目。”
少年包拯懵懂接过,依言向镜中望去。只见镜面波光流转,初时只见自己模糊的倒影,旋即倒影消散,镜中竟浮现出白日里他与同伴争执的画面,只是那画面中的自己,面目因愤怒而扭曲,言语尖刻……他心中一震,一股燥热直冲头顶(心火躁动),呼吸也随之急促(气火紊乱)。
神尼声音适时响起:“见否?此乃汝未平之气,未明之心所化之相。非镜中有物,是汝心中有尘。”
少年包拯凛然,依先前所传心法,收敛心神,意守丹田,调和呼吸。渐渐地,那股燥热平息,呼吸平顺。再看那镜中,扭曲景象已如涟漪消散,恢复一片朦胧的混沌,唯觉心神一片前所未有的宁静与清明。
记忆的潮水缓缓退去。静室中的包拯,不知不觉间,已依照少年时所学的“守心映照”之法,脊柱自然挺直,双手虚结印契置于脐下,呼吸由粗重渐渐变得深、长、细、匀。
他不再强行驱散杂念,而是如同一位冷静的旁观者,内观着那些纷乱的思绪、愤怒、不甘与悲伤,如同看镜中幻影,任其生灭,不迎不拒。
意念轻轻守护着下丹田那片“鼎炉”之地。初时只觉一片虚空冰冷,仿佛狱中的寒气已浸透骨髓。但他谨记“勿忘勿助”,只是静静观照。
不知过了多久,在那片绝对的虚静与专注中,一丝极其微弱的温意,如同寒冬过后,冻土下第一缕挣扎而出的草芽,自脐下丹田悄然萌生。
不是炽热,只是一点温存。
与此同时,他因思虑过度而一直紧绷的眉心(上丹田,性火所在),竟微微松弛,带来一丝清明的松快感;胸口(中丹田,气火所居)那股因愤怒和压抑而生的憋闷,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平,气息开始柔和地流转。
三昧真火,在他信念崩塌、身心俱疲的至暗时刻,竟以这样一种内敛而本然的方式,被重新体验到。
包拯没有睁眼,嘴角却泛起一丝久违的、带着苦涩与了悟的弧度。他伸出手,在空中虚虚一抓,仿佛要握住那记忆中“青鸾”宝镜的触感。
“云虹师父……青鸾镜……”他低声喃喃,“原来,您早已告诉我……真正的清明,不在于看清对手,而在于……照见自己。”
外界的棋局依旧凶险,权力的规则依然冰冷。但此刻的包拯,在回忆起的古老心法与那方朦胧宝镜的指引下,于身心废墟之中,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内观自照、重新生火的支点。
他不再是那个只依靠外部律法光芒的“青天”,开始尝试点燃自己身内的“鼎炉”,以三昧真火,煅烧出一颗能够直面一切黑暗与混沌的……不动心。
长夜未尽,但守夜人的心中,已自行点亮了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