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里呼啦啦少了一大半人,被衙役押走的、跟着王县丞去“搬东西”的,留下的多是些旁支或年轻后辈,一时间空旷得厉害,只余下香烛燃烧的噼啪声和压抑的呼吸。陈老将军端坐一旁,那双历经沙场、洞悉世情的眼睛扫过依旧沉默如山、站在堂中的杨老爹,又掠过那几个瘫软在地、面如死灰的族老,最后落在这座供奉着杨家列祖列宗、此刻却弥漫着贪婪与丑恶的祠堂上。他布满皱纹的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脑海——原来如此!难怪杨怀玉宁肯守着遗诏,隐忍不发!他杨家本宗尚且如此勾心斗角,乌烟瘴气,若真拿出那东西,恐怕顷刻间便是群狼环伺,将这杨家仅存的血脉撕得粉碎!这些年……他竟是这般如履薄冰地熬过来的!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混合着对堂下那几个老东西更深切的厌恶,让陈老将军本就威严的面容更沉了几分,看向杨家族人的眼神如同看着一窝糟烂的虫豸。
“呼……”
一声小小的、带着点奶气的呼气声打破了这沉重的寂静。
陈老将军和李县令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只见被元娘护在身侧的舒玉,正仰着小脸,乌溜溜的大眼睛弯成了两枚月牙,小嘴咧开,露出几颗珍珠米似的小白牙,对着他们露出了一个无比甜美、灿烂,仿佛能融化寒冬冰雪的笑容!那笑容干净纯粹,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无邪,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撕扯和眼前的肃杀都与她无关,她只是单纯地觉得……这事儿,挺有意思?
李县令那紧绷的、如同冰封的官威脸,被这猝不及防的、阳光般灿烂的笑容晃了一下,威严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扯动了一丝丝,差点当场破功!他连忙握拳抵在唇边,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才勉强维持住表情。陈老将军眼底深处那层冰冷的霜意,也在这毫无城府的甜美笑容下,悄然融化了几分,目光里难得地透出一丝几不可察的柔和。
时间在令人焦灼的等待中,如同老牛拉破车,慢得让人心头发慌。舒玉那点笑容很快就被担忧取代,她扯了扯元娘的衣角,小眉头皱得紧紧的,压低声音,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唉……东西怕是不好拿了……”
那语气里的笃定和无奈,完全不像个四岁娃娃。
果然,半个时辰的期限眼看就要到了,祠堂门口却依旧空无一人。李县令眉头紧锁,对身边一个衙役使了个眼色。那衙役会意,立刻快步奔了出去。片刻后,衙役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抱拳道:
“禀大人!王大人还在老宅那边清点!东西……东西搬回来不少,可……可好多都对不上号!王大人正带着人一件件核对单子呢!王大人说……请大人再稍等……一炷香!”
“哼!一群废物!”
李县令冷哼一声,面沉如水,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显示出内心的不耐。
又煎熬了一炷香的时间,祠堂外终于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王县丞脸色铁青,额角带着薄汗,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几个同样脸色难看的衙役。他走到堂前,对着李县令和陈老将军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疲惫:
“大人!陈老将军!属下带人押着他们几个,跑遍了杨承宗、杨承业、杨承福等几家!东西……是搬回来不少,堆满了院子!可是……”
他深吸一口气,将手中那张泛黄的清单高高举起,声音拔高:
“可单子上所列之物,十之六七已不见踪影!尤其是那些精巧的金银首饰、玉器古玩!剩下搬回来的,更是……更是鸡飞狗跳,一团乱麻!有拿些破铜烂铁、朽木烂柜充数的!有把好端端的楠木大床换成破旧杂木床,还振振有词说‘睡久了结实’的!还有拿普通铜盆冒充当年陪嫁的錾花铜盆,花纹样式全然不对!简直岂有此理!”
“属下带人一一比对,光是剔除这些以次充好、货不对版的,就耗费了许久!如今勉强能对上单子的,除了那几件笨重难搬的旧家具,其余……尤其是细软,缺漏甚多!单子上列明的十几样金银玉饰,一件也没找回来!他们……他们互相推诿,都说没拿,不知情!杨承宗这老匹夫,竟敢搬走了单子上近七成的物件!简直是……是明火执仗,毫无廉耻!”
王县丞的话如同点燃了炸药桶!李县令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扶手(惊堂木早拍飞了),厉声喝道:
“混账东西!人赃俱获,还敢狡辩?!当本官是三岁孩童吗?!来人!将杨承宗、杨承业、杨承福等一干人等,统统拿下!即刻押回县衙大牢!本官要亲自审问,看看他们肚子里到底装了多少腌臜事!”
“大人饶命啊!大人开恩啊!”
“大人!老朽……老朽冤枉啊!东西……东西真的找不到了啊!”
“都是他们!是他们偷拿了!与我无关啊!”
杨承宗此刻再也顾不得体面,老泪纵横,如同丧家之犬般连滚带爬地扑到李县令脚前,砰砰磕头,额头瞬间青紫一片,声音凄厉嘶哑:
“大人!大人开恩啊!大人——!”
杨承宗跪在地,涕泪横流,死死抓住李县令官袍的下摆,老泪纵横地哭嚎,
“老朽糊涂!老朽该死!求大人高抬贵手!求大人看在同宗同源的份上……那些东西……老朽砸锅卖铁!一定……一定想办法补上!原样补上!求大人……求大人别抓人啊……进了大牢……老朽这把老骨头……就……就完了啊……”
“对对对!我们补!我们赔钱!”
“大人饶命啊!我们再也不敢了!”
其他几个族老也吓得魂飞天外,纷纷哭喊着磕头求饶,场面一片混乱。
“现在知道怕了?晚了!”李县令丝毫不为所动,眼神冰冷如刀,“早干什么去了?拿本官的话当耳旁风?统统拿下!”
衙役们如狼似虎地上前,冰冷的铁链“哗啦”作响。死亡的恐惧瞬间压垮了剩下的几个族老。眼看锁链就要套上脖子,杨承福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猛地指向旁边一个一直缩着脖子装死的矮胖族老,尖叫道:
“大人!大人!不关我的事啊!那对赤金镶玛瑙的镯子!是……是杨承禄!是他婆娘眼红,硬是拿走了!还有那套紫砂茶具!在……在杨承贵家!他当家的亲口跟我显摆过!是他家拿的!还有……”
“放屁!杨承福你个老杀才!血口喷人!”
被点名的杨承禄瞬间炸毛,跳着脚回骂,
“那对累丝金凤簪明明是你婆娘揣走了!藏在陪嫁箱子的夹层里!当我不知道?!”
“就是!那尊白玉送子观音!是你杨承福自己搬回去供在佛堂的!菩萨面前你也敢撒谎?!”
“杨承贵!你个缩头乌龟!那架黄花梨座屏风不是你搬去给你闺女当嫁妆了?敢做不敢认?!”
“姓刘的!你个王八蛋!你不过是杨家旁支的管事!当年你也顺走了两个银碗!别以为我不知道!”
一时间,祠堂里如同炸开了锅!刚才还抱团取暖的族老们,为了脱罪,瞬间撕破了脸皮,互相指着鼻子破口大骂,疯狂攀咬揭短!平日里道貌岸然的嘴脸荡然无存,只剩下赤裸裸的贪婪、自私和狗咬狗的丑态。你指证我偷了金镯子,我揭发他搬走了紫檀桌,甚至把一些平日里偷鸡摸狗、贪墨族产的小管事也拖下了水!一时间,祠堂里污言秽语齐飞,揭短爆料不断,场面混乱不堪,丑态百出,哪里还有半分宗族长辈的体面?简直比菜市场泼妇骂街还要不堪!
“够了!”
李县令被这污言秽语吵得脑仁疼,一声暴喝,
“统统拿下!一个不许漏!带回县衙,细细审问!本官倒要看看,这杨家岭的祠堂底下,还埋着多少腌臜事!”
衙役们轰然应诺,这次不再客气,铁链锁人,动作粗暴,将哭嚎叫骂的几个老家伙连同他们的家眷,如同拖死狗般往外拽。
杨承宗瘫在地上,看着昔日“盟友”被一个个拖走,老脸灰败如土。眼看衙役冰冷的铁链就要套上脖颈,杨承宗彻底崩溃了!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衙役的手,连滚带爬地扑到一直沉默不语的杨老爹脚边,死死抱住了杨老爹的腿!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声音嘶哑凄厉,如同濒死的哀嚎:
“怀玉……怀玉!三爷……三爷老糊涂了!猪油蒙了心!你……你大人有大量!看在……看在你阿爷的份上!看在……看在我与你阿爷当年也曾兄弟一场的份上!求求你……求求你向县令大人求个情!东西……东西我们一定原封不动地还!一件不少地还!倾家荡产也还上!求求你……别让族里这些叔伯……这把年纪了……再去蹲大牢啊……杨家……杨家丢不起这个人啊……”
他哭得浑身颤抖,额头死命地往青砖地上磕,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仿佛要将这几十年的贪婪和此刻的恐惧都磕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