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里,三张绒毯包裹的身影呼吸均匀悠长,仿佛陷入了无边的墨海。舒婷蜷缩得像只小虾米,嘴角还挂着一丝偷吃到糖果般的满足笑意。王霜侧卧着,清冷的眉宇被深沉的睡意抚平。舒玉则豪迈地摊成个“大”字,一只脚丫子嚣张地伸到了毯子外头,梦里似乎还在嘟囔着“抗病性……基因链……短视频骗人……”
就在这片劫后余生般的宁静中,空间之外,现实世界的夜色正浓。榆钱儿胡同深处,杨家小院那间低矮的正房里,却弥漫着一股化不开的愁绪。
颜氏在炕上翻了个身,身下硬实的土炕发出细微的“嘎吱”声。她睁着眼,浑浊的老眼在黑暗中毫无睡意,直勾勾地盯着房梁模糊的轮廓。白日里陈将军那句“鞑子三五日必定卷土重来”、“粮草远远不够”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烫着她的心窝子。
她悄悄坐起身,摸索着下了炕,赤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悄无声息地挪到墙角那几口半人高的粮缸旁。掀开沉重的木板盖子,一股混合着陈米和麸皮的淡淡气息涌出。她枯瘦的手伸进去,沿着冰冷的缸壁一寸寸往下探。指尖传来的触感越来越浅,越来越空……终于,在缸底最深处,只摸到浅浅一层糙米混着麸皮,连缸底的花纹都盖不全了!
心,猛地往下一沉。
她不甘心,又摸索着打开旁边一口更小的缸。这是前些日子王县丞派人悄悄送来的“口粮”,里面装着几斗上好的白米和细面。颜氏的手指在细腻冰凉的白面上划过,却不敢多碰。这些精贵的细粮,大部分都被她狠着心和着粗粮做成了耐放的饼子、炒面,裹了油纸,藏在炕洞里最深处——那是给大江、给当家的、给万一城破时一家人逃命准备的活命粮!哪敢轻易动?
“唉……”
一声沉重又带着无尽焦虑的叹息,从颜氏干瘪的唇间逸出,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本以为援兵到了,鞑子退了,这提心吊胆的日子总算熬到头了,能喘口气,缓缓劲儿。谁承想……竟还是个没完没了!这仗,还要打!粮,眼见着就要断!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啊?
还有毛毛那丫头……
颜氏的目光下意识地瞟向耳房方向。那丫头拿出来的白面……雪白雪白的,细得跟雪粉似的,她活了大半辈子,地里刨食,磨坊打转,就没见过成色这么好的面!这死丫头,到底打哪儿弄来的?问她,就眨巴着大眼睛装傻充愣,要么就是“路上捡的”、“天上掉的”……没一句实在话!这心里头,总跟揣了个兔子似的,七上八下。
“翻腾啥呢?烙饼啊?”
旁边传来杨老爹带着睡意的沙哑声音。他不知何时醒了,正支起身子,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看着老伴枯瘦佝偻的背影。
颜氏吓了一跳,随即一股憋闷了许久的怨气和焦虑如同开闸的洪水,猛地冲了出来。她猛地转过身,压低了声音,却字字带着火星子:
“烙饼?拿啥烙?西北风啊?!缸里那点糙米麸皮,顶多再对付三五天!王大人送来的细粮,那是留着救命的!能随便动吗?!”
她枯瘦的手指用力戳着粮缸的方向,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本以为仗打完了,该消停了!结果呢?那姓陈的将军亲口说的!鞑子还要来!粮草还不够!合着咱们刚出狼窝,又掉虎口里了!这日子……这日子还让不让人活了?!”
她越说越气,胸口剧烈起伏,浑浊的老眼里布满了红血丝,带着深深的疲惫和后怕:
“还有毛毛那丫头!拿出来的白面,那成色……老头子,你跟我说实话!那面……到底哪来的?你种了一辈子地,见过那么白的麦粉吗?磨盘是金子打的也磨不出那成色!你倒好!问也不问!由着她胡闹!还说什么‘粮不缺’?不缺?粮呢?!你倒是变出来给我看看啊!藏哪了?”
“是你背着我,在院子里还挖了别的暗窖?还是你老头子背着我在外面置了产业?!藏着掖着不告诉我这老婆子?!”
杨老爹沉默地听着老伴连珠炮似的控诉和质问,吧嗒了一口早已熄灭的旱烟,黑暗中看不清表情,只有烟锅头在微光下泛着一点冷硬的幽光。他慢悠悠地开口,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沉甸甸的石头落进颜氏焦灼的心湖:
“粮,不缺。缸里没了,自有来处。毛毛的面,来路正。放心睡你的觉。”
这话说得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颜氏满腔的怒火和焦虑,被这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不缺”、“来路正”、“放心”给噎住了。她瞪着老伴模糊的轮廓,黑暗中,那佝偻的身影却像座沉默的山。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怨气猛地冲上心头!不缺?来路正?放屁!当她是三岁小孩哄呢?这老东西,肯定还藏着掖着!院子里绝对还有她不知道的暗门、地窖!藏着粮食,藏着秘密!就是不肯告诉她这当家主事的婆娘!
“好!好你个杨怀玉!”
颜氏气得浑身哆嗦,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腔和一股子被彻底排斥的悲愤,
“你有本事!你藏着掖着!把这天大的干系都自己扛着!不告诉我这糟老婆子!行!你本事大!我不管了!饿死拉倒!”
她猛地抱起自己的被褥枕头,动作带着风,狠狠地、重重地摔在土炕最里头、离杨老爹最远的那一头!然后背对着他,裹着被子躺下,把自己蜷缩成一团,用行动无声地宣告:分炕而治!冷战开始!
杨老爹:“…………”
他听着老伴压抑的抽噎和那明显带着巨大怨气的翻身动静,捏着冰冷的烟锅头,半晌,才在黑暗中极其无奈地、微不可闻地摇了摇头。沟壑纵横的脸上,露出一丝哭笑不得的表情。这老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