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染红窗纸时,杨家院里就飘起此起彼伏的哈欠声。杨大川顶着两团乌青眼泡往井台一蹲,凉水扑在脸上才惊觉拿错了刘秀芝的胰子;元娘给舒婷换尿布时,襁褓带子系成了死结;连素来讲究的颜氏都举着锅铲发愣,锅里煎蛋糊成了黑炭——这一宿翻来覆去烙煎饼似的,眼皮子底下青影浓得能研墨。颜氏忍不住感叹:
“五百两银票轻飘飘的,倒不如这五个长工实在。”
杨大川顶着鸡窝头蹲在门槛啃冷馍,突然被杨老爹烟锅敲了脑门:
“老大不小的人了,吃饭没个正形!”
满屋人困得东倒西歪,偏生舒玉精神得像只小云雀。小丫头踩着板凳往粥碗里夹咸菜:
“阿爷,咱们什么时候去县里看铺子呀?”
“就这几日,先把王赖子的事料理了。”
舒玉昨夜睡得早,哪里知道王赖子的事儿?她眨巴着眼睛,一脸懵懂。
颜氏提起来就一肚子火:
“那讨吃鬼昨夜又翻墙了!”
“送官!”
舒玉拍案而起,油手在桌上摁出个爪印,
“这都第三回了!”
杨大川嘬着筷子尖嘀咕:
“小时候我掉到冰窟里他还救过我呢......”
“救你那次他十三岁!”
杨大江往嘴里塞着馍含糊道,
“如今快三十了还偷鸡摸狗呢!”
“你俩都说说该咋办?”
杨老爹询问起了两个儿子的看法。眼见杨大川满不在乎地说道:
“听阿爹的。”
“赖子哥是懒,倒没大恶。”
杨大江指尖在桌上画圈,想了片刻说道:
“直接送官,显得咱家未免太不讲人情。不如当着全村人的面小惩大戒,事不过三,再有下次就送官!”
杨老爹满意的点点头,忽然抬头看向长子,
“大江,往后地里的事都交给你了。”
“阿爹,地里活计我哪担得起......”
杨大江捧着粥碗直摇头,他眼前晃过昨日姚氏翻地时虎虎生风的架势——那妇人挥锄头的力道,活像要在地里劈出条通天河。
“啪!”
颜氏把碗往桌上一墩,震得舒玉嘴里的馍都掉了:
“你六岁就跟着你爹下地,十二岁独个儿赶骡子进城,如今倒怂了?”
“地里的营生你门儿清,比我这老骨头强多了。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杨老爹语气不容置疑,杨大江只能点点头应下。杨老爹想了想又叮嘱杨大江:
“今日得给长工们讲好规矩。丑话说在前,人情走在后!”
杨大江点头道:
“知道。”
杨大川突然笑出声:
“哥你怕啥?雇的人里有姚嫂子呢,人家可是能顶两头骡子的女中豪杰!”
“呸!”
刘秀芝红着脸掐丈夫,
“姚嫂子男人走得早,带着婆婆闺女过活容易么!”
吃过饭,杨家人又四散奔忙起来。舒玉紧紧跟着杨老爹来到村口,村口老槐树下已围得水泄不通。王赖子被麻绳捆成端午的粽子吊在树上,裤裆洇着可疑的水渍。王赖子的老娘在一旁哭天抢地,里正见杨家来人了,赶忙问道:
“这是咋回事?”
杨老爹便把王赖子三番五次翻杨家墙的事情说了,又道:
“入户盗窃抓到现行,按律就地打死也不为过。咱杨家人心善,还是送官处置吧。”
“我的儿啊——”
王赖子老娘扑通跪在杨老爹跟前,花白头发沾满草屑,
“你糊涂啊!”
王赖子的娘不停给杨老爹磕头,哭着求道:
“他叔,饶了我儿子吧,我替他给你赔罪。”
“怀玉兄弟,老婆子给你磕头了!”
“咚!”
额头撞在青石板上溅起血花,惊得舒玉往杨老爹身后缩。里正举着烟杆骂街:
“让六十岁的人给晚辈磕头!赖子,王家的脸都叫你败光了!”
“阿娘!”
王赖子看着六十多岁的娘为了他给别人磕头赔罪,额头上磕出了血,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混账!王赖子突然挣得麻绳乱晃,鼻涕眼泪糊了满脸,
“儿子混账!儿子该死啊!”
舒玉踮脚戳他小腿:
“姚婶子家五岁的妞妞都晓得挖野菜,你个大老爷们臊不臊?”
舒玉在一旁冷眼看着,觉得王赖子这个人也许还有救,故意开口问王赖子的娘:
“王阿奶,赖子叔整天偷鸡摸狗,又懒又馋,为了他这般值得吗?”
“值得!赖子再不好,也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啊!”
王赖子听着娘的话,泪流满面。
杨老爹叹道:
“养不教,父之过。赖子爹走得早,赖子变成今天这样,与嫂子也脱不了干系。”
“他叔,我以后一定会好好管教赖子,求您放他一条生路。”
杨老爹不说话,只是看了看王赖子。
舒玉攥着杨老爹衣角探头:
“赖子叔,你娘说你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可你咋把自己活成臭肉呢?”
人群哄笑中,王赖子涨成猪肝脸。里正烟袋锅戳他脑门:
“小时候多机灵个娃,给你娘采药摔断腿都不哭,如今咋就变得人嫌狗不爱,活成个臭虫......”
“杨叔!”
王赖子突然挣得麻绳“吱呀”响,
“我错了!我混账!我不是人!......”
“求您放我一马,我以后一定改……”
话没说完,王老娘“咚”地磕在青石板上留下一个鲜红的印记。
杨老爹转头摸出张泛黄的纸,
“要我不送官也成,给杨家开十亩荒地,白干三年农活。”
王老娘抢过契书就要按手印,舒玉突然拽住她衣袖:
“要赖子叔自己应!”
日头爬上树梢时,王赖子咬破拇指按了血印。麻绳刚解开,这懒汉“扑通”跪在娘亲跟前:
“儿往后踏踏实实做人!”
里正哄散了众人,王赖子说他回家安顿好老娘就去杨家听候差遣。杨老爹点点头,看着搀扶着老娘走远的王赖子,里正啐了口唾沫:
“狗改不了吃屎!我看你是白费力气!”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里正闻言气得直哼哼,为了王赖子折腾了一清早,肚子都饿扁了,甩下杨家祖孙回家去了。
杨老爹牵着舒玉走到了村口,眺望着远处地里的杨大江和昨日新签的长工们,杨大江在地头给雇工说着规矩。姚嫂子扶着犁铧笑:“东家放心,误不了农时!”
“叫...叫我大江就成。”
杨大江红着脸搓手,
“有什么用的到我这说一声,水管够。”
舒玉蹲在田埂数蚂蚁,忽然被阴影笼罩。杨老爹望着长子略显笨拙的背影:
“你爹像你这么大时,连麦苗韭菜都分不清。”
“我现在也分不清啊!”
舒玉揪了根狗尾巴草晃悠,
“阿爷,咱家的包子是不是也可以雇人来做,阿奶太累了!”
杨老爹摸着舒玉的脑袋摇摇头:
“包子铺情况不一样,雇人不是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