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了。”
杨老爹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在压抑的东厢房里激起千层浪!
“成了?!”
陈将军猛地刹住脚步,布满血丝的眼珠几乎要凸出来,死死钉在杨老爹脸上,声音因为巨大的惊喜而劈了叉,
“真成了?!多少粮?!”
王县丞紧锁的眉头骤然松开,一步跨到杨老爹面前,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叔父,齐万年……应承了多少?”
瘫在太师椅上的李县令像被针扎了屁股,猛地弹了起来!动作太猛,嘴角的燎泡被牵扯到,疼得他“嘶”地倒吸一口冷气,却顾不上,踉跄着扑过来,双手下意识地想去抓杨老汉的胳膊,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哭腔和狂喜:
“杨……杨叔父!当真?!那铁公鸡……拔毛了?!多少?!够不够撑一天?!”
三张脸,六只眼睛,焦灼、狂喜、不敢置信,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杨老爹那张沟壑纵横、平静无波的脸上。
杨老爹慢悠悠地磕了磕烟袋锅,火星子溅落在青砖地上,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三十担起步,只多不少。顶好的粗粮,填肚子管够。”
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扫过三人,补了一句,“明早……就能进官仓。”
“三十担!明早!”
陈将军狠狠一拳砸在自己掌心,震得吊着胳膊的布带都晃了晃,脸上那道狰狞的刀口似乎都舒展了几分,
“好!好!好!他娘的!够老子顶两天了!两天!老子把史家沟那帮狗鞑子的屎都打出来!”
陈将军猛地仰天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后爆发的低吼,如同濒死的猛虎绝境逢生!他用力挥了一下那只能动的手臂,眼中那噬人的焦躁瞬间被一种灼热到燃烧的战意取代!有了粮,他手下那群饿红了眼的狼崽子,就能重新亮出獠牙!史家沟那血肉磨坊,就能再撑下去!太原府的援兵,就有希望!
他眼中重新燃起属于猛将的凶悍光芒,连日来的颓丧一扫而空。
王县丞长长地、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对着杨老爹深深一揖:
“叔父!大恩不言谢!侄儿代满城军民……”
他话未说完,旁边“噗通”一声闷响!
“呜……呜呜呜……”
一阵突兀的、压抑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呜咽声打断了陈将军的激动。众人愕然转头,只见吴县令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整个人软软地顺着门框滑坐在地。他双手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他先是咧着嘴无声地笑,笑着笑着,那笑容就扭曲变形,眼泪鼻涕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糊了满脸!嘴角的燎泡被泪水浸泡,疼得他龇牙咧嘴,却依旧抑制不住那劫后余生般汹涌的情绪,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坐在地上,拍打着冰冷的地面,嚎啕大哭:
“呜呜呜……我的老天爷啊……呜呜……有粮了……有粮了……呜呜……本官……本官刚才……刚才真的……真的觉得……不如……不如找根绳子……自裁算了……呜呜……太……太难了……太难了啊……呜呜呜……”
堂堂一县父母官,此刻毫无形象地瘫坐在地,哭得撕心裂肺,浑身抖得如同秋风里的落叶。那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恐惧、绝望和无助,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成了……成了啊……呜呜呜……杨叔父……你是我的再生父母啊……呜呜……”
泪水混着嘴角燎泡渗出的组织液,糊了满脸,官帽歪斜,发髻散乱,形象全无。他一边哭一边含糊不清地诉说着:
“方才……方才……本官……本官是真的……真的撑不下去了啊……呜呜……粮草断绝……城破在即……援兵杳无音信……我……我连……连悬梁自尽的绳结哪儿……都……都看好了衙门正堂那根大梁……呜呜呜……想着……想着城破之时……便……便一了百了……总好过……好过落在鞑子手里受辱……呜呜呜……老天爷……开眼了啊……呜呜呜……”
陈将军和王县丞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无奈,但更多的是一种心照不宣的轻松。陈将军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带着几分粗豪的调侃:
“行了行了!李大老爷!瞧您这水龙王哭海的架势,省着点力气!等鞑子退了,有的是功夫抱着牌匾哭!现在嘛……嘿嘿,这功德碑首位,您可别忘了给齐家好好刻上!人家这可是‘倾家荡产’、‘毁家纾难’啊!”
他特意在“倾家荡产”和“毁家纾难”上加了重音,眼神瞟向杨老爹,带着促狭。
王县丞也难得地嘴角微扬,扶起哭得直打嗝的李县令:
“是啊大人,您这眼泪珠子,现在可金贵着呢。等粮进了仓,您再哭个够本,把这几日的担惊受怕都哭回来。”
李县令被两人一唱一和地调侃,哭嗝倒是止住了,脸臊得通红,一边用袖子胡乱擦着脸上的涕泪,一边抽抽噎噎地辩解:
“本……本官……本官是喜极而泣!喜极而泣!懂不懂?!你们……你们这些粗人!哪懂本官这父母官的心……呕……”
情绪激动下,又一个响亮的哭嗝打了出来,惹得陈将军毫不客气地哈哈大笑。
笑闹过后,气氛松快了许多。
“叔父,”王县丞转向杨老爹,神色郑重,“齐家那边粮仓交接和运粮入官仓的事……”
“我盯着。”
杨老爹言简意赅,烟袋锅指向齐家那处库房的方向,“乙会带路。明早卯时三刻(约5点45分),粮车在齐家库房后巷等着接货便是。齐家那边,自有人开门。”
“好!有劳叔父!”
王县丞心头大石彻底落地,立刻道,“我这就去召集可靠人手,备好板车,明早准时到!”
“有粮,这仗就是另外的打法了!”
陈将军眼中精光暴涨,杀气腾腾地一挥手,仿佛已经看到了鞑子溃败的场景,
“老子得赶紧回去!重新排兵布阵!史家沟那鬼地方,得给鞑子换个新花样尝尝!”
他雷厉风行,对着杨老爹一抱拳,
“杨叔父,大恩记下了!等退了鞑子,晚辈请您喝酒!”
说完,也不等回应,风风火火地冲出了门,脚步声迅疾如风。
李县令看着两人急匆匆的背影,又看看依旧平静的杨老爹,只觉得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极度的疲惫。他长长地、极其夸张地打了个哈欠,眼角又挤出两滴生理性的泪水,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劫后余生的虚脱:
“走……都走了好……本官……本官……得……得先睡一觉……自打……自打封城……本官就没睡过一个整觉……眼珠子都快熬干了……”
他一边说,一边摇摇晃晃地走到东厢那张烧得暖烘烘的炕边,也不管炕上铺着的还是杨家自己用的粗布褥子,更顾不上什么官威体统,蹬掉靴子,像一滩烂泥般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脑袋刚沾到枕头,震天的鼾声就响了起来,嘴角还挂着一丝口水,迅速浸湿了枕头一角。
王县丞看着这位脆弱的上官,无奈地摇摇头,对杨老爹低声道:“叔父,那侄儿也先去准备了。”
杨老爹微微颔首。
送走了王县丞,杨老爹站在东厢门口,看着炕上鼾声如雷、毫无形象可言的李县令,又看看外面依旧浓沉如墨的夜色,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丝毫松懈。真正的硬仗,才刚刚开始。
天边刚泛起一丝蟹壳青,杨家小院便有了窸窸窣窣的动静。虽然杨老爹严令众人和衣而卧,枕戈待旦,可经历了几番惊心动魄,躺在炕上也是辗转反侧,骨头缝里都透着焦虑。颜氏红肿着眼睛在灶房转悠,把几个空水缸擦得锃亮;元娘抱着舒婷坐在门槛上发呆;刘秀芝和周婆子低声说着什么,脸上犹带着惊惶。
“老头子?外头……外头方才吵吵嚷嚷的?可是……可是又出事了?”
颜氏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门框,指节泛白。
“无事。”
杨老爹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他目光扫过众人惊魂未定的脸,
“是县丞大人和陈将军他们……商议军务。都散了,回去歇着吧。”
众人闻言,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虽然疑虑未消,但杨老爹的镇定如同定海神针,让他们找到了主心骨。颜氏嘀咕着“深更半夜扰人清梦”,被刘秀芝轻声劝着回了房。其他人也各自散去,小院重新陷入一种表面平静下的暗流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