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将野人沟染成金红色时,杨家院门被拍得震天响。颜氏冲出正房,正撞见刘秀芝倚着骡车冲她傻笑——这丫头发髻歪成鸡窝,衣襟上沾着可疑的褐色污渍,可那双杏眼亮得能点灯。
“阿娘!”
刘秀芝张开双臂转了个圈,
“您瞧,全须全尾的!”
颜氏抄起笤帚疙瘩就往她屁股上抽:
“作死的丫头!清早出了门太阳都落山了才......”
笤帚扬到半空突然顿住,老太太鼻子抽了抽,
“哪来的血腥味?”
暗卫乙从车辕后探出脑袋,玄色短打上凝着暗红血渍:
“东家,今儿可热闹了......”
“你受伤了?!”
杨大川扑上来就要扒他衣裳,被暗卫乙双手抱着胸口一肘子顶开:
“不是我的血!”
原来晌午收摊时,锦衣男子摇着折扇假说要订一千个包子凑近刘秀芝:
“小娘子这般好颜色,怎的抛头露面......”
话音未落,暗卫乙的杀猪刀已架在他颈间。正要发作,忽见马车帘缝里飘出半截绣着字的帕子。
“那厮还想狡辩,被我一拳打掉了门牙!”
暗卫乙得意地比划着,
“车里绑着俩小娘子,麻绳勒得手腕都青了!”
刘秀芝掀开车帘时,穿鹅黄襦裙的姑娘正用簪子戳车窗,刘秀芝生怕那姑娘误会自己和那登徒子是一伙儿的,忙不迭介绍着自己:
“姑娘莫怕,我是杨家包子铺的。你且忍忍,我这就给你解开!”
姑娘嘴里的破布刚取出来就喊:
“我爹是王县丞!求你送我回去吧!”
另一个昏迷的翠衫少女腕上戴着赤金缠丝镯,暗卫乙一眼认出是太原府齐家的印记。
“王县丞和齐家夫人带着家丁赶来时,那登徒子吓得尿了裤子!”
刘秀芝笑得前仰后合,
“齐家更阔气,非得给咱两车谢礼——绸缎、药材、米面,还有这个!”
她变戏法似的摸出个檀木匣,里头躺着支嵌红宝石的金步摇。
颜氏却把匣子往桌上一拍:
“再金贵能有命金贵?万一有个好歹......”
“阿娘教训的是。”
刘秀芝突然敛了笑,郑重其事朝二老福了福,
“之前是秀芝的不是,往后绝不敢逞强了。”
正说着,元娘抱着舒婷从正房出来,眼泡肿得像熟透的桃子。刘秀芝逗弄孩子的动作猛地顿住:
“嫂嫂这是......”
“大江哥,毛毛晌午心口疼得打滚......”
元娘话没说完又哽咽起来。
杨大江和刘秀芝等人呼啦啦涌进正房,却见舒玉四仰八叉睡得香甜,小嘴还吧唧着梦话:
“构树皮......桑树......”
杨老爹凑近细看,孙女脸蛋红扑扑的,鼻尖沁着细汗,活像只熟透的苹果。
“早起还好好的......”
刘秀芝指尖都在颤,
“我走时还吃了两个肉包......”
“脉象虚浮,明儿得找王大夫好生瞧瞧。”
杨老爹烟锅敲得炕沿火星四溅,
“都出去吧,让孩子好好休息……”
“老大媳妇,给孩子收拾些换洗衣裳。”
寅时的梆子刚敲过,灶棚里就亮起三盏灯笼。颜氏揉面的手直抖,面剂子摔得案板砰砰响;元娘剁馅的菜刀几次劈空,差点剁了自己手指;刘秀芝蹲在灶口添柴,火苗蹿出灶膛燎了刘海都不曾察觉。颜氏掀蒸笼的手直抖,白雾腾起时,舒玉最爱的小黄鱼包子正冲她咧嘴——今儿特意包的,鱼眼睛还是两粒黑豆。
“装食盒带着。”
老太太抹了把脸,
“万一孩子醒了想吃一口呢......”
“这火候......”
钱师父瘸着腿摸进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三个女人六只肿眼泡,活像被马蜂蜇了的兔子。
蒸笼摞到第七层时,天际泛起鱼肚白。杨大川套好里正家的青帷骡车,车帘特意换成厚实的蓝粗布。舒玉被裹成蚕蛹抱上车时还在嘟囔:
“阿爷,我要吃张家阿爷的糖画......”
“买!买大个的!”
杨老爹甩鞭子的手都在颤。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惊飞了老枣树上栖息的麻雀。舒玉裹着元娘的妆花斗篷昏睡,小脸陷在狐毛领里,活像只病恹恹的奶猫。
“咿呀!”
舒婷突然揪住姐姐的头发,奶香味的口水糊了她满脸。
“松手!”
元娘急得去掰闺女手指头,
“姐姐难受着呢......”
“让她揪。”
杨大江突然出声,
“往常揪头发准醒。”
说也奇怪,舒玉睫毛颤了颤,竟真的睁了眼。小丫头望着车顶流苏发呆,突然冒出一句:
“阿爹,这是去哪儿啊?”
“醒了!”
杨大江声音都劈了,
“咱去县里逛逛……”
辰时的县集刚支起摊子,杨家骡车已停在济世堂门前。王大夫搭脉的手直哆嗦——看诊的榻上躺着粉雕玉琢的女娃,榻边围着的男女老少足有七八个,还有个襁褓里的奶娃娃在咿呀助威。
“脉象虚浮,有忧思过度之兆......”老郎中捋着山羊须沉吟,
“怕是受了惊吓,先开些安神的......”
“您再仔细瞧瞧!”
颜氏急得手里的帕子都要搅烂了,
“孩子疼得满地打滚呢!”
舒玉突然“扑哧”笑出声:
“阿奶,我就是熬了一晚又吓了一跳,我现在能胸口碎大石!”
说着就要掀被子,被元娘一把按住。
“小娃娃家家的,哪来那么多心事!”
老郎中笔走龙蛇开方子,嘴里也没留情:
“闲事少操心,否则有夭寿之相......”
王大夫的银针在晨光下泛着寒光。舒玉盯着那排长针咽口水:
“其实我......”
“莫怕。”
老大夫笑得像尊弥勒佛,
“老夫扎针不疼。”
“不是...”
舒玉往后缩了缩,
“我想如厕......”
满屋哄笑中,小丫头逃也似的往外蹿,哪还有半分病容。元娘追到廊下时,舒玉正扒着水缸嚷:
“阿娘,我全好啦!”
“装病是要挨揍的。”
刘秀芝举着竹条阴恻恻冒出来,将舒玉夹在了腋下带了回去。
“轻点!”
到底是没躲过被王大夫用银针扎成了刺猬,王大夫交代这针要扎半个月,舒玉听着就崩溃了,心里盘算着:
“扎半个月会不会把我扎漏气了!”
“咕——”
刚施完针舒玉的肚子适时唱起空城计。一直缩在角落的暗卫甲突然窜出去,回来时举着糖画、肉包、糖葫芦,活像棵行走的零食树。
“我要吃那个!”
舒玉指着糖画眼睛发亮。杨老爹忙不迭递上糖画,看孙女啃得满脸糖渣,悬着的心才落回肚子里。
从医馆出来时已近晌午,王县丞的小厮早等在门口,骡车跟着拐进县衙后巷。王县丞夫人早候在角门,见着刘秀芝就扑上来:
“恩人呐!您救了我的命啊!”
“霜儿想亲自道谢......”
穿鹅黄襦裙的姑娘从影壁后转出,腕上金镯叮当脆响:
“那日多谢婶子......”
话没说完突然瞪圆了眼,
“舒玉!妹妹……”
舒玉从糖画里抬头,嘴角还粘着糖渣:
“霜姐姐!”
县丞夫人得知解了王霜郁郁寡欢的狐狸是舒玉送来的,王霜与舒玉早是旧相识乐的直拍手,直道:
“原是一家人,可真是凑了巧了!”
“快!把窖藏的蜜饯都装上!”
王夫人风风火火指挥丫鬟,
“还有前日得的阿胶......”
“使不得!”
颜氏连连摆手,
“孩子举手之劳......”
“要的要的!”
王霜突然拽过舒玉的手,
“我与玉妹妹一见如故,婶子又救我性命,往后咱只当一家人走动!”
两家人拉扯间,暗卫乙突然凑近杨大江耳语:
“齐家派人盯着咱们呢,怕是还要谢一回。”
果然杨家的骡车刚出巷口,齐府管家就拦在车前:
“我家老爷在醉仙楼设宴,请恩人务必赏光!”
雅间里,穿翠色锦袍的中年男子举杯敬酒:
“小女昨日去外祖家省亲,若非夫人相救......”
说着突然压低嗓门,
“最近拍花子的专盯富户,夫人出入还需当心。”
刘秀芝正啃着鸡腿,闻言差点噎住:
“还有同伙?”
“可不是!”
齐老爷抹了把冷汗,
“听说是个叫黑风寨的,盘踞在宁武关一带......”
齐老爷年轻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人又豪爽,一顿饭吃的欢声笑语不断。齐老爷更是放言到了太原府只管找他。
“咳咳!”
日头已经往西走,杨老爹突然咳嗽提了告辞,
“多谢老爷款待,我们还要赶路......”
归途上,舒玉枕着谢礼睡得香甜。颜氏摩挲着王夫人塞的平安符,突然瞥见元娘在抹眼泪:
“哭什么!王大夫都说了好好养两天就没事了......”
“我是后怕......”
元娘把舒婷往怀里紧了紧,
“要是那日......”
“没有要是!毛毛是个有福气的!”
杨大江突然扬鞭,
“驾!”
骡车碾过官道,惊飞了路边的山雀。暮色漫上来时,野人沟的老枣树已遥遥在望。
舒玉醒来时,正看见钱师父蹲在院门口数谢礼。老头儿拎着根老山参当剑耍,惊得老母鸡扑棱着上了房梁:
“发达了!这参须够泡十坛酒!”
“想得美!”
颜氏夺过山参往柜顶一搁,
“留着给毛毛养身子!”
是夜,杨家正房灯火通明。舒玉躺在谢礼堆里打滚:
“阿娘,这匹杭绸等夏日给我裁个裙子吧!”
“小财迷。”
元娘笑着戳她额头,
“这好东西留着给你攒嫁妆......”
“要那个银项圈!”
舒玉指着匣子两眼放光,
“给二毛当百日礼!”
刘秀芝突然从礼盒里翻出个雕花木匣:
“这齐家真阔气,银票都塞点心盒里......”
“多少?”
杨大川凑过来数零,
“一、二、三......五百两?!”
“哐当!”
颜氏手里的药罐摔得粉碎。老太太颤巍巍摸着银票,突然朝舒玉拜了拜:
“祖宗保佑!”
满院哄笑中,舒婷突然“哇”地哭出声。元娘手忙脚乱去哄,却见奶团子攥着银项圈往头上套,不想手太短套不进去。
月牙爬上枣树梢时,杨家小院重归宁静。杨大江蹲在井台边磨刀,忽然听见柴房传来窸窣响动——睡了一天没有困意的舒玉正举着油灯研究造纸原料,小脸糊得跟花猫似的。
“构树皮分量是不是太少了......”
“睡觉!”
杨大江拎起女儿后领,
“明日再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