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为西伯侯姬昌所卜出的“家宅有喜”之兆,很快便得到了应验。
并非姬昌哪位公子婚嫁,而是偏殿的姬己,被小疾臣和周室医官确诊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
消息传出,整个西伯侯宫苑为之震动。
姬己年轻、受宠,如今又怀上了子嗣,这无疑极大地巩固了她在宫中的地位,也意味着她背后的殷商背景与周原的联结更深了一层。
对于西伯侯姬昌而言,年事已高,再添子嗣本就是家族人丁兴旺的喜讯。更重要的是,此子血脉特殊,半殷半周,若为男丁,未来或许能在周人与殷商旧族之间扮演特殊的桥梁角色,其象征意义和政治价值不可估量。
当然,弊处亦显而易见。
姬己的受宠与有孕,如同一根尖锐的刺,深深扎入了正室太姒及其所代表的周人旧贵族势力的心中。
这份“喜气”对他们而言,无疑是巨大的威胁和挑衅。
宫中的暗流必将因此变得更加汹涌,姬己和她未出世的孩子,将成为无数嫉妒与算计的目标。
然而,权衡之下,利远大于弊。
在这个时代,子嗣是女子最坚实的护身符,也是父亲权力与威望的延伸。
姬昌对此喜讯表现得十分欣慰,对姬己的赏赐和保护也即刻升级,派了更多可靠的心腹人手看护偏殿。
姬己本人更是沉浸在即将为人母的喜悦与期待中,容光焕发,那份柔弱中透出的生命力,让她显得更加动人。
永宁心中也替姬己高兴,但同时,警惕之心更甚。
她深知,太姒绝不会坐视不理。
果然,得知消息的太姒,在自己的宫室内,几乎砸碎了手边所有能砸的东西。
她的脸色铁青,胸膛因愤怒而剧烈起伏,指甲掐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好……好一个殷地来的狐媚子!好一个神通广大的贞人永!”
她从齿缝间挤出这句话,声音冰冷得吓人:“先是蛊惑侯爷,现在又助那贱种怀上孽胎!她们是打算将这周原,将这侯府,都变成她殷商的天下吗?!”
她原本计划利用亓官贞人等老派人物,从“亵渎易理”的角度向永宁发难。可如今,姬己有孕,侯爷正沉浸在老来得子的喜悦中,此时去攻击深受侯爷看重的永宁,绝非明智之举。这突如其来的喜讯,打乱了她的步骤,让她憋闷得几乎吐血。
“不能就这么算了……”
她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且让那贱种得意几天,待她生产之时,便是鬼门关!至于那个永宁……必须尽快除掉,绝不能让她再借着侯爷的青睐和那贱种的势头,继续坐大!”
她开始重新谋划,目光变得更加阴鸷和耐心。
就在这暗潮涌动之际,西伯侯姬昌出征的日子到了。
出征前的军事会议上,姬昌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大感意外的决定,命贞人永宁随军同行。
理由冠冕堂皇:“贞人永深谙易理,能窥天时地势之变,于人事吉凶趋势亦有独到见解。此次征伐,关乎部族命运,需时刻以易理校准方向,以德行约束兵戈。有贞人随行占卜解惑,或可助吾军趋吉避凶,减少伤亡。”
此言一出,众人神色各异。
有将领觉得多此一举,打仗靠的是勇猛和谋略,带个贞人岂不累赘?但也有人联想到市集解卦和侯爷对永宁的另眼相看,觉得或许此女真有过人之处,带上也无妨。
唯有太姒,在听闻这个消息时,眼底的寒意几乎能冻结空气。侯爷竟如此看重她!连出征这等大事都要带在身边!
永宁本人接到命令时,也是大吃一惊。
她虽参与了“实验”,但从未想过要亲临战场。那是冷兵器时代的厮杀,血腥而残酷,绝非她所愿目睹。
更重要的是……
“侯爷,臣惶恐。”
她找到机会,急切而担忧地对姬昌道:“己夫人刚刚有孕,正值需要安心静养之时,臣身为侍奉夫人的贞人,岂能在此刻远离?夫人身边……”
她暗示着宫中的危险。
姬昌目光深邃地看着她:“吾知你尔担忧己儿。然,宫中已加派人手护卫,姒夫人……短期内应不敢妄动。此次随军,于尔而言,意义重大。尔既提出‘天命可改’,‘趋势可易’,纸上谈兵终觉浅。战场,正是检验理念最佳的试炼场。亲眼去看,亲身去经历,看卜筮如何真正用于军国大事,看‘德’在杀伐中如何存续,这对吾等共撰之易道,至关重要。”
他的语气不容拒绝:“至于己儿,她会明白的。”
永宁心绪复杂地退下,立刻赶回偏殿告知姬己此事。
出乎她的意料,姬己听闻后,虽有不舍与担忧,却并未如寻常妇人般哭哭啼啼地挽留。她抚摸着尚未显怀的小腹,沉思片刻,抬眼看向永宁时,目光竟透出一种清醒与锐利。
“永女,这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力量:“侯爷要带你尔出征,这意味着他真正将尔视作了‘同道’,而非仅仅是一个有趣的贞人或侍人。这是他对尔巫力的认可,也是对尔那的极大重视。”
她握住永宁的手:“尔可知,尔随军出征,成功归来,这份资历和威望,将远超在这深宫之中为吾占卜解闷。尔是在为吾造势。不仅仅是为尔自己,也是为吾,为吾腹中的孩儿。”
永宁怔住了,她没想到姬己能看到这一层。
“至于吾的安危,尔不必过度忧心。”
姬己继续道,语气冷静得近乎冷酷:“太姒此刻不敢动吾,侯爷的重视和这腹中骨肉是吾的护身简。她若动手,目标更可能是尔。尔远离宫廷,反而安全一些。而尔在外立下的功劳,最终都会增强吾等力量。”
她看着永宁,眼中闪烁着与绝美外貌不符的政治算计:“所以,去吧。放手去做。抓住这个机会,向侯爷,向所有人证明尔之价值。这是吾俩合作的一部分,也是谋求最大利益的关键一步。宫中之事,吾自会小心。尔只需记住,尔在外的成就,便是吾等在里面最硬的底气。”
永宁看着眼前的姬己,忽然觉得有些陌生,又有些钦佩。
乱世之中的女子,尤其是她这样身份特殊的,果然没有一个是简单的。
她将担忧压下,重重地点了点头:“吾明白了。夫人,您一定要保重。”
离开前,永宁秘密召来了占瑾和小疾臣。
她对占瑾交代:“吾离开后,‘易器坊’的生意全权交由尔打理,按既定策略进行,稳扎稳打,若有难决之事,可设法传信于吾。更重要的是……”
她压低声音:“利用市井渠道,密切关注宫中动向,尤其是太姒夫人那边的任何异常,一旦有对姬己不利的风吹草动,立刻想办法通知吾,或直接禀报侯爷留下的心腹。”
占瑾神色凝重地点头:“放心,铺子和消息,吾都看好。
她又转向小疾臣,郑重道:“小疾臣,夫人的安危,就托付给尔了。尔精通医理,务必仔细照料夫人的饮食起居,任何入口之物、近身之物,都要加倍小心。若有任何不适,立刻彻查,不要相信任何外人。尔之医术,是保护夫人最关键的屏障。”
小疾臣瘦小的身躯挺得笔直,眼神坚定:“贞人放心,只要吾在,绝不让任何人用龌龊手段伤害夫人和小主子!”
安排好这一切,永宁才稍稍安心。
出征那日,天色微熹,旌旗招展,甲胄森然。
西伯侯姬昌一身戎装,威严无比。永宁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简朴深衣,跟在姬昌的车驾旁,回头望了一眼渐行渐远的苑墙。
墙之内,是怀有身孕、处境微妙的姬己和暗藏的杀机。
征途之上,是未知的战场、检验理论的试炼和手握重兵的西伯侯。
她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将一丝忧虑压在心底,目光投向东北方那片未知的天地。
历史的洪流已至,她唯有踏浪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