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间依旧简陋的别院,永宁屏退了周人侍女,只留下占瑾和小疾臣。她将巷中“遇险”被姬发所“救”,以及姬发那番过于热络的“关怀”原原本本道出,末了,语气带着一丝嘲讽总结:“看来,太姒夫人见姬奭久攻不下,终于舍得派出她最得意的‘珍宝’,要来使这美男计了。”
话音刚落,就引来占瑾一声毫不客气的嗤笑。
“美男计?就姬发那样的?”
占瑾夸张地上下比划了一下,脸上写满了“就这?”的表情:“不是吾说,永女,尔是在这西岐待久了,眼光也跟着这儿的土路一起掉坑里了吧?论起美男,殷都随便拎个贵族公子出来,哪个不比他那副只会舞刀弄枪的莽夫样强?”
他甚至还颇为自得地捋了捋自己并不存在的胡须(,扬着下巴:“别的不说,就鄙人当年在殷都,那也是掷果盈车、玉树临风,人称‘殷都第一美玉郎’的存在!要不是家道……咳,要不是一心钻研商道,这殷都美男榜首,焉能旁落?”
小疾臣本来在一旁听得紧张,听到占瑾这番自吹自擂,也忍不住噗嗤笑出声,但随即又不甘示弱地挺了挺还没完全长开的小身板,小声嘟囔:“就是……宫里……以前那些伺候笔墨的小官,也有不少眉清目秀、谈吐风雅的……吾亦算个中翘楚……姬发嘛……是英武,可跟‘美男’好像不太沾边……”
他掰着手指头数:“贞人您想想,殷都见过的美男子还少吗?雍容华贵的公子启殿下,那皮相气度是一等一的吧?还有那位……”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卡壳,脸色瞬间变得尴尬起来,像是咬到了舌头,飞快地瞟了永宁一眼,低下头不敢再说。
他差点脱口而出的,是陆亚。
那个名字,如同一个无声的禁忌,瞬间让房间内的空气凝滞了片刻。
永宁端着水杯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心口那早已愈合的魂钉伤处,似乎隔着时光再次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刺痛。但那感觉只是一闪而逝,快得让她几乎以为是错觉。
她面上看不出丝毫异样,甚至顺着小疾臣的话,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带着几分冷然的弧度:“是啊,见过的确实不少。所以,太姒这招,怕是打错了算盘。”
她轻轻放下水杯,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个名字从未被提及。
占瑾见状,立刻打圆场,试图驱散那瞬间的尴尬,语气更加夸张:“何止是打错算盘?简直是贻笑大方!她以为她儿子是个宝,殊不知在永宁眼里,恐怕跟路边的石头也没甚区别!是吧,阿妹?”
永宁失笑,摇了摇头,将话题拉回正轨:“好了,别贫了。说正事。公主那边形势渐好,吾等恐怕很快也要跟着搬去侯爷寝宫附近的宫室居住。太姒绝不会善罢甘休,她定然还会用计,除了美男计,或许还有金银利诱、权势许诺,甚至……抓吾等把柄威胁。都需警惕。”
占瑾闻言,更是满脸不屑,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对吾用计?就她?不是吾妄言,想当年在殷都,想拉拢吾的权贵能从天街排到渭水!金银珠玉?家中库房里的周人见都没见过!美色?”
他嗤笑一声,眼神里甚至带上了几分怜悯:“吾自照镜都比看那些所谓美妾舒坦!想用这个拿捏吾?下辈子吧!”
永宁看着他这副“富可敌国、貌美如花、尔等凡人岂能动摇我心”的傲娇模样,一时竟有些哭笑不得。
不过她不得不承认,占瑾这话虽然臭屁,却大概率是事实。一个能从殷都顶级名利场全身而退、甚至混得风生水起的巨贾,什么阵仗没见过?太姒那点后宫手段,在他眼里恐怕确实不够看。
她的目光转而投向小疾臣。
小疾臣接触到她的目光,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连连摆手,小脸涨得通红:“贞人别看吾!吾……吾虽年纪小,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但吾有气节的!吾才不会被收买!再说……”
他小声嘀咕,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嫌弃:“这周原要啥没啥,吃的穿的用的都比殷都差远了,要不是为了……咳……为了跟着贞人长见识,吾才不来这偏远地方呢!”
永宁看着他急于表忠心的模样,笑了笑,没再追问。
但她心里清楚,小疾臣的话半真半假。他或许确实有气节,但他说“不来这偏远地方”却未必是真心话。她一直隐隐感觉,小疾臣愿意离开熟悉的殷都、跟随她来到危机四伏的周原,除了之前与她的约定和青乌子的嘱托外,似乎还藏着别的、更深层的目的。
只是他现在不愿说,她也不便深究。
“总之,一切小心。”
她最后叮嘱道:“太姒的手段绝不会仅限于此。搬过去之后,耳目更多,环境更复杂,吾等需更加谨言慎行,但该做的事,一件也不能落下。”
占瑾和小疾臣都收敛了玩笑神色,郑重地点了点头。
风雨欲来,他们必须更加团结和警惕,才能在这漩涡中心存活下去。
别院窗棂透进的夕阳,为室内踱上一层暖金色的光晕,却驱不散方才话题带来的微妙紧绷。
占瑾那番插科打诨虽冲淡了陆亚名字带来的瞬间凝滞,但空气中仍残留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滞涩。
永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陶杯边缘,目光看似落在虚处,实则脑中飞速盘算。
太姒连“美男计”这等手段都使了出来,且一出场就是姬发这张王牌,可见其内心焦灼与志在必得。
这绝非结束,仅仅是更猛烈风暴来临前的序曲。
搬去靠近西伯侯寝宫的区域,看似地位提升,实则是踏入更核心的战场。每一道目光都可能暗藏审视,每一句问候都可能包藏祸心。
太姒经营周原多年,其势力盘根错节,绝不可能仅靠这种直白拙劣的计策。
金银、权位、威胁、离间……那些隐藏在温情脉脉面具下的软刀子,才是真正需要警惕的。
她抬眼看向占瑾。这家伙虽然嘴上吹得天花乱坠,但能在殷都那吃人的地方混得风生水起,其心智和手腕绝非表面看起来那般简单跳脱。他的“不在意”或许正是他最好的保护色。但……她眸色微深,巨大的财富有时也会成为最显眼的靶子和最容易攻破的弱点,太姒若从这方面下手,会如何做?
她的目光又转向小疾臣。少年眼神清澈,带着未经世事的纯粹,但他身上那份属于大彭氏的神秘传承,以及他选择来到周原的深层动机,都像是一层看不透的迷雾。他的“气节”能经受得住怎样的考验?若太姒以青乌子的安危相胁,他又当如何?
还有自己……永宁心中冷笑。
太姒今日能派姬发“救美”,明日就能制造其他“意外”或“把柄”。她必须更加小心,不能留下任何可供利用的缝隙。那星枢的秘密,与姬奭那些未挑明的试探,与羌人那意外的交集……每一个都可能成为引爆的点。
“好了……”
她深吸一口气,打破沉默,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冷静:“玩笑归玩笑,太姒此举,已表明她将吾等视为必须拔除的眼中钉。搬过去后,一切言行,皆需如履薄冰。”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被夕阳染红的岐山轮廓,语气沉凝:“周原这地界……居大不易……步步为营才好……而……”
她回过头,目光扫过占瑾和小疾臣:“吾等要做的,不仅仅是自保。”
我们要在这盘棋上,落下属于自己的,足以改变局势的棋子。后半句话,她并未说出口,但眼中的锐光已说明一切。
占瑾收起了嬉皮笑脸,小疾臣也挺直了脊背。
房间内的气氛悄然转变,从方才的插科打诨,重新凝聚为一种风雨同舟的沉静与决心。
夕阳缓缓沉入山脊,最后的余晖将三人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冰冷的夯土墙上,仿佛三个即将踏入未知战场的、坚定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