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三更。
客栈的窗外,只剩下风吹过廊下灯笼的轻微呜咽。
房间内,灯火依旧。
林凡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狼毫笔。
桌案上那张巨大的宣纸,此刻已是墨迹纵横,线条密布,仿佛一张捕捉巨兽的天罗地网。
【皇权】、【世家】、【官场】、【军伍】、【文坛】……每一个节点,都标注着他能想到的所有信息,以及用朱砂笔圈出的、可能的薄弱环节。
这不再是一张纸,而是即将到来的京城战场,在他脑海中的第一次预演。
他看着这张图,眼神平静,那份刚刚被竹简内容激起的沉重,已然化作了棋手落子前的绝对专注。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老张刻意压低,却又难掩一丝兴奋的声音。
“公子,您睡了吗?有……有您的信!从青阳县来的!”
青阳县。
这三个字,像一根羽毛,轻轻拂过林凡那绷紧如弓弦的心神。
他拉开门。
老张正举着一封信,信封有些褶皱,显然是经过了长途跋涉,上面盖着官驿的火漆印。
“是驿站的兄弟刚送来的,说是加急文书,一路从青阳追过来的!”老张的脸上满是与有荣焉的喜色。
林凡接过信,指尖触碰到那熟悉的纸张质感,心中微微一动。
他回到桌前,在灯下仔细看去。
信封上的字迹,他认得,是王丞哲县令的。笔迹沉稳有力,一如其人。
他小心地拆开信封,里面是两张信纸。
第一张,是王县令和陈望夫子合写的。
“林凡吾侄,见字如晤。”
开篇是王丞哲的字,带着长辈的关切与欣慰。
“闻汝高中金陵解元,一举夺魁,青阳县上下,无不欢欣鼓舞。老夫与有荣焉,陈夫子更是逢人便言‘此吾弟子’,数日来,县学门槛几被踏破矣。”
寥寥数语,一幅生动的画面便呈现在林凡眼前。
他甚至能想象出王县令微笑的模样,和陈望夫子那张清瘦的脸上,难得露出的骄傲神情。
信的后半段,换成了陈望夫子那略带颤抖的笔迹。
“……京城非比金陵,人心更胜虎狼。汝之才学,为师不忧,唯忧汝性情刚直,不知转圜。切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存身,方能立业。万事,以保全自身为要。”
“另,汝所绘之新犁图纸,已着张铁匠打造出样犁。依图所制,确省力三分,深耕寸许。县衙已出资,令其批量赶制,待开春即可配发各村。百姓闻之,皆感念林案首恩德。”
看到这里,林凡的目光凝住了。
新犁……
那个在他看来,已经无法解决根本问题的工具,却在青阳的土地上,实实在在地生了根,发了芽。
或许它不能让百姓一步登天,却能让他们在弯腰耕作时,省下几分力气,多一分收成。
这让他那颗因见识了京城之暗而变得冰冷坚硬的心,悄然融化了一角。
他的视线转向第二张信纸。
这张纸的质地要粗糙许多,上面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一个个按着红指印的名字,密密麻麻,几乎占满了整张纸。
张铁匠、丫儿的母亲、村口的里正、曾受过他恩惠的农户……
在这些指印的上方,是王县令代笔写下的一段话。
“青阳百姓,闻解元公将赴京赶考,不识字,亦无长物相赠,唯合众人之意,呈此‘万家书’。盼公子前程似锦,若得功名,莫忘我青阳薄田,尚有万千嗷嗷待哺之黎民。”
“莫忘我青阳薄田,尚有万千嗷嗷待哺之黎民。”
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林凡的文宫深处。
那刚刚平息不久的“万民意念”,在这一刻,被这封来自家乡的信,再度点燃!
金陵的民意,是浩瀚的海洋,给了他力量。
而青阳的民意,则是涓涓的溪流,是他力量的源头。
他仿佛能“看”到,张铁匠挥舞着大锤,打制新犁时,那张被炉火映红的憨厚笑脸。
他仿佛能“听”到,丫儿的母亲,在领到新米后,那喜极而泣的啜泣声。
他仿佛能“感受”到,无数青阳百姓,在田间地头,在街头巷尾,谈论起他这个“林案首”时,那份最质朴的期盼与骄傲。
林凡闭上眼。
那张画满了京城势力图的沙盘,那份陈修远竹简带来的压抑与冰冷,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不再那么重要。
皇权龙气,浩荡无边?
世家大族,根深蒂固?
官气法网,铁血杀伐?
那又如何!
他此行,非为个人之荣辱,非为功名之显赫。
他身后,站着的是金陵城的数百万新政受益者。
他心中,装着的是青阳县那片土地上,最真切的牵挂与嘱托。
他为的,是让丫儿那样的孩子,再也不用去挖观音土果腹。
他为的,是让张铁匠那样的匠人,能用上好铁,打出足以传家的好农具。
他为的,是让这天下的百姓,都能挺直腰杆,活得像个人!
这,便是他的道!
这,便是他此行京城,唯一的,也是最终的目的!
许久,林凡睁开双眼。
那双原本深邃如冰海的眸子,此刻,被一种更加温润,却也更加坚不可摧的光芒所填满。
他将那封家书,小心翼翼地折叠好,贴身放入怀中,放在了心脏的位置。
然后,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一股夹杂着北方尘土气息的冷风,瞬间灌了进来。
他遥望着北方,那片在夜色中沉睡,却暗流汹涌的土地。
在他的感知中,京城的方向,不再仅仅是陈修远笔下的那座立体囚笼。
那里,有他必须去撕碎的网。
那里,有他必须去攀登的山。
那里,更有他必须去实现的,对故乡亲人,对天下百姓的承诺。
林凡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弧度。
那不是冷笑,也不是嘲讽。
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无比坚定的战意。
“京城……”
“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