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县的快马,终究是跑赢了府城的阴谋。
仅仅两天后,一封来自青州府衙的正式公文,便送抵了王丞哲的案头。
与上次那封嘉奖文书不同,这一次的公文,用的是知府大人的私人印信,信封的材质也考究得多。
王丞哲拆信的手,微微有些发颤。
当他看完信中的内容,整个人先是愣住,随即一股巨大的狂喜,从胸腔里炸开,让他忍不住一拳砸在桌上。
“好!好啊!”
他连道了两个好字,脸上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激动与畅快。
他赌赢了。
知府周大人不仅没有怪罪他擅自扩大通缉范围,将事情闹大的鲁莽行为,反而对他大加赞赏,称其有“封疆之臣,护民之胆”。
更重要的是,对于他那封私人举荐信,周大人给出了最直接,也最出人意料的回应。
信中言明,青州府试在即,请青阳县案首林凡,前往府城参与府试。
并言辞恳切地邀请林凡,尽快动身,提前到府学报备,以熟悉环境。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破格擢用。
这是知府大人,亲自下场,将林凡这颗棋子,从青阳县这座小棋盘上,直接提到了府城的大棋局之中。
他要用林凡,来撬动张家与黑水帮在府城盘根错节的势力。
王丞哲拿着那封信,一刻也不敢耽搁,亲自赶往了县学。
……
陈望夫子的住处,一间小小的院落里。
一张方桌,几样简单却精致的小菜,一壶温好的老酒。
陈望夫子坐在主位,他的气色已经恢复了大半,那股浩然正气虽然还未完全充盈,但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他亲自为林凡斟满了一杯酒。
“府城的信,王大人已经给我看过了。”
陈望夫子的声音很温和,带着长者特有的慈爱。
“为师早就知道,小小的青阳县,困不住你。”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林凡双手捧起酒杯,对着夫子,恭敬地行了一礼。
“学生能有今日,全赖夫子教诲。”
“若无夫子当日收留,学生早已是街边一具枯骨。”
他说的,是肺腑之言。
陈望夫-子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
“你我师徒,不必说这些。”
他呷了一口酒,目光悠远。
“府城,不比县城。那里是整个青州的心脏,龙蛇混杂,世家林立。”
“你此次前去,明面上是参加府试,但实际上,从你踏入府城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身处风暴的中心。”
“张家在府城经营百年,那位张都尉,更是手握兵权,骄横跋扈。黑水帮是他们豢养的恶犬,替他们处理所有见不得光的事情。”
陈望夫子放下酒杯,看着林凡,神情变得无比严肃。
“你那首战诗,固然惊才绝艳,但也让你成了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到了府城,切记一点。”
“藏拙。”
“你可以展露你的才华,但绝不能暴露你的底牌。你的‘格物’之理,是你安身立命的根本,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易示人。那首战诗,更是你保命的最后手段,能不用,就尽量不用。”
“为师知道你心有傲骨,但有时候,适当的退让与隐忍,不是怯懦,而是智慧。”
林凡静静地听着,将夫子的每一句话,都牢牢记在心里。
这些,是书本上学不到的为官之道,处世之法。
是陈望夫子用一生的经历,为他总结出的经验。
“学生,谨记夫子教诲。”
陈望-子欣慰地点了点头,又给他夹了一筷子菜。
“当然,也不必太过畏首畏尾。”
“知府周大人既然敢用你,就必然会护着你。你是我陈望夫的学生,是青阳县走出去的读书人,脊梁骨要挺直了。”
“遇到事情,多思,多看,多想。人心,比任何邪祟鬼魅,都要复杂。”
师徒二人,一教,一学。
这顿饭,吃了很久。
月上中天,酒过三巡。
陈望夫子已是微醺,他拉着林凡的手,反复叮嘱着一些生活上的琐事,像是送别远行的孩子。
林凡没有半分不耐,只是安静地应着。
这世上,能让他感受到如此纯粹暖意的,唯有眼前这位老人。
……
翌日,清晨。
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停在了县学门口。
林凡换上了一身新的青衫,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与陈望夫子并肩走了出来。
没有敲锣打鼓,也没有官府仪仗。
一切,都和他来时一样,安静而低调。
然而,当他走出县学大门的那一刻,却愣住了。
长街之上,寂静无声。
从县学门口,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城门口,街道两旁,站满了人。
有拿着锄头的农夫,有提着篮子的妇人,有光着屁股的孩童,也有拄着拐杖的老者。
张铁匠站在人群的最前面,他那蒲扇般的大手里,提着一篮子刚出炉的烧饼。
布行刘掌柜,捧着一匹上好的绸缎。
还有无数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他们没有说话,也没有下跪。
所有人都只是静静地站着,用最淳朴,也最真挚的眼神,看着那个即将远行的少年。
那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又一次从人群里挤了出来。
她手里拿着的,不再是野花,而是一支用红绳精心编织的平安结,怯生生地递到了林凡面前。
林凡俯下身,接过了那枚平安结。
他对着小女孩,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
而后,他转过身,对着长街两旁,那成千上万的百姓,深深地,鞠了一躬。
百姓们没有还礼。
但在他直起身的那一刻,所有人都自发地,默默地,向后退了一步,为他让开了一条更宽阔的道路。
林凡没有再多言,他转身,对着陈望夫子,行了三拜九叩的师徒大礼。
“老师,保重。”
“去吧。”
陈望夫子眼眶泛红,挥了挥手。
林凡登上马车,车夫轻轻一扬马鞭,车轮开始缓缓转动。
马车行得很慢。
每经过一处,旁边的人群,便会有人将手中的东西,轻轻地放到车辕上。
一个鸡蛋,一个馒头,一双新做的布鞋……
没有一样是贵重的,却又比任何金银,都要沉重。
当马车驶出城门时,车上已经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物件。
林凡回头望去。
青阳县的城楼之上,站着两道身影。
一道是他的恩师,陈望夫子。
另一道,是身穿官袍的县令,王丞哲。
他们都在对着他,遥遥挥手。
城门之下,是黑压压的人群,他们依旧沉默着,目送他远去。
林凡收回视线,放下了车帘,隔绝了身后的一切。
马车开始加速,在通往府城的官道上,平稳地行驶着。
他闭上双眼,心神沉入那片突破后的奇特内景之中。
那股汇聚在生祠之上的庞大念力,此刻仿佛化作了一件温暖的披风,无声地笼罩在他的气运之上。
这,就是他此行最大的护身符。
马车行出十余里,官道两旁变得荒凉起来。
林凡的心神,却陡然一紧。
他“听”到了。
在那前方数里外的一处密林中,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杀意,正蛰伏着。
那杀意,毫不掩饰,精准地锁定着他这辆马车。
他的脑海中,一幅画面,清晰地浮现出来。
一柄淬毒的短剑,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
剑蛇徽记。
黑水帮的杀手,终究还是来了。
林凡缓缓睁开双眼,他掀开车帘的一角,看向前方那片看似平静的密林。
他没有对车夫示警,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
他只是伸出手,从车上那堆百姓送的礼物中,拿起了一个最普通的,还带着余温的鸡蛋。
他将那枚鸡蛋,轻轻地,握在了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