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终于亮了。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洒落在这座劫后余生的县城时,笼罩了整整一夜的琉璃光幕,也随之化作点点辉光,悄然散去。
李家府邸,早已没了昨夜的喧嚣。
柳先生的尸体,就倒在祠堂门口。
他死状诡异,身上没有任何伤口,面容却扭曲到了极致,仿佛在死前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神魂被活生生从躯壳里拽了出来。
王丞哲带着一队亲兵,匆匆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般景象。
他绕过地上的尸体,又看了看院中那些被屠戮的李家妇孺,以及府外街道上那一具具神魂俱灭的黑甲私兵,喉头一阵发干。
他想过无数种结局,却从未想过会是这样一种。
一人,一诗,退千军,定乾坤。
这种只存在于评书话本里的传奇,竟活生生地在他眼前上演。
他走到钟楼之下,林凡正搀扶着耗尽心神的陈望夫子,缓缓走下。
林凡的脸色依旧苍白,身上的青衫沾染着几点干涸的血迹,但他的身姿,却依旧挺拔。
“都……结束了?”
王丞哲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结束了。但还没完。”
林凡的回答很平静。
他抬眼,望向满目疮痍的街道。
昨夜的钟声与厮杀,让整座县城陷入了恐慌。
虽然邪祟已除,但百姓心中的恐惧,城中停摆的秩序,以及李家倒台后留下的巨大权力真空,都是亟待解决的难题。
王丞哲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瞬间明白了林凡的意思。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震撼,属于一县主官的冷静与威严,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林凡,陈夫子,你们为青阳立下不世之功,先回县学歇息,剩下的,交给我!”
他一挥手,对着身后的幕僚和衙役们下达了一连串的命令。
“查封李家所有产业,清点府库,一文钱都不许少!”
“安抚城中百姓,就说李家勾结的悍匪已被尽数诛灭,首恶伏法!”
“组织人手,修补城防,清理街巷,务必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县城秩序!”
命令一条条下达,县衙的官吏们飞快地行动起来。
然而,事情的进展,却远比王丞哲想象的要困难。
百姓们虽然听到了官府的宣告,但昨夜那神魔般的景象,依旧让他们心有余悸,许多人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商铺不开,集市不开,整个县城,依旧是一片死气沉沉。
李家盘踞百年,关系网盘根错节,许多乡绅、保长都与他们有染,此刻人人自危,对于官府的命令,也是阳奉阴违,出工不出力。
王丞哲忙得焦头烂额,却收效甚微。
县衙前院,他看着一张张报上来,却毫无进展的条陈,气得将手中的茶杯都摔碎了。
就在这时,林凡走了进来。
他似乎已经调息过来,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神色也恢复了许多。
“王大人,这样下去不行。”
林凡直接开门见山。
“重建青阳,靠官府的命令,压不住人心。得让百姓自己动起来。”
“谈何容易!”王丞哲烦躁地摆了摆手。
林凡没有与他争辩,只是平静地开口。
“城西的张铁匠,他家的米缸,应该空了。”
“城南的赵屠户,他儿子昨夜受了惊吓,需要安神汤。”
“还有东街的布行刘掌柜,他囤的那批棉布,再不拿出来,就要发霉了。”
他一连说出了十几个人的名字,以及他们眼下面临的最迫切的困境。
王丞哲愣住了。
他完全不明白,林凡是如何知道这些琐碎到极致的细节的。
林凡继续说道。
“将李家抄没的粮仓打开,就在县衙门口,设粥棚,凡是出来参与修缮街道,清理废墟的百姓,一人一天,可领双份口粮。”
“把县衙的药库存货,交给城里的大夫,让他们免费为受惊的孩童和老人诊治。”
“告诉那些乡绅,他们与李家的过往,可以既往不咎。但谁家要是敢在这个时候囤积居奇,李家的今天,就是他们的明天。”
林凡的声音不疾不徐,却条理清晰,每一条都直指问题的核心。
这不再是文气,也不是诗词。
这是“格物”之理,在洞悉了人心与世事运转的规律后,所展现出的,最朴素也最有效的力量。
王丞哲听得目瞪口呆。
他看着眼前的林凡,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
这哪里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书生。
这分明是一位洞察世情,经天纬地的宰辅之才!
“好!就按你说的办!”
王丞哲一拍大腿,立刻叫来幕僚,将林凡的计策,原封不动地传达了下去。
效果,立竿见影。
当第一口热气腾腾的米粥,被送到一个饿了一天一夜的汉子手中时,那股弥漫在城中的恐慌与死寂,被打破了。
当第一个因为害怕而啼哭不止的孩子,在喝下安神汤后沉沉睡去时,那股笼罩在人心头的阴霾,消散了。
一个,两个,十个,百个……
百姓们从家中走了出来。
他们拿着扫帚,推着板车,扛着工具,开始自发地清理自己的家园。
张铁匠打开了炉火,叮叮当当地为邻里修补农具。
刘掌柜将一匹匹棉布,以极低的价格卖给需要的人。
那些原本阳奉阴违的乡绅们,在看到李家那座被查封的府邸后,也纷纷争先恐后地捐钱捐粮。
整个青阳县,活了过来。
而且,是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充满了希望与活力的姿态,活了过来。
林凡没有待在县衙,他走在那些忙碌的人群中。
没有人组织,也没有人号召。
可当百姓们看到他时,会不约而同地停下手中的活计,对着他,深深地鞠躬,或者跪倒在地,恭敬地喊上一声。
“林先生。”
那眼神里,没有了对读书人的疏远,也没有了对官府的敬畏。
只有最纯粹,最炽热的感激与崇拜。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不知从哪里跑过来,将一朵不知名的野花,塞进了林凡的手里。
林凡接过那朵花,对着她笑了笑。
这比他吟诵出那首千古战诗时,更让他心头触动。
三天后。
青阳县的秩序,已经基本恢复。
甚至因为万众一心,许多原本破旧的街巷,都变得焕然一新。
这一日,县城中心,那片曾经用来行刑的广场上,忽然变得人声鼎沸。
无数百姓,自发地聚集于此。
他们搬来了青石,运来了最好的木料。
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石匠,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郑重地敲下了第一锤。
有人问他在做什么。
老石匠擦了擦额头的汗,满脸自豪地高声回答。
“我们要给林先生,立生祠!”
“他救了我们一城人的性命,就是活菩萨,是文曲星下凡!”
“我们要让他日日享受我等的香火供奉,保佑我青阳县,风调雨顺,百代平安!”
一言既出,万民响应。
“立生祠!”
“拜谢林先生!”
呼声汇成一股洪流,直冲云霄。
县衙二楼,王丞哲与陈望夫子并肩而立,看着下方那片狂热的景象,神情复杂。
“民心可用,民心可畏啊……”
陈望夫子抚着胡须,感慨万千。
王丞哲的脸上,却带着一抹深深的忧虑。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林凡。
“林凡,为一介书生,立生祠,此事,亘古未有。”
“你的声望,在青阳县,已经超过了我这个县令,甚至超过了朝廷。”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
“府城那位张都尉的家族,在省城势力极大,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如今,你又有了这泼天的民望。”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接下来,你要走的路,怕是更难了。”
王丞哲从袖中,取出了一封盖着府衙火漆印的公文,递给了林凡。
“这是知府大人发来的,嘉奖你退敌之功的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