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中门。”
王丞哲的声音平静,却比任何命令都更有分量。
那两名守门的衙役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瞳孔里看到了同样的情绪。
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被那漫天墨梅清气洗涤过的,奇异的亢奋。
“是,大人!”
两人转身,不再有丝毫的拖沓,合力抱住沉重的门闩,猛地向上一抬。
“嘎吱——呀——”
一声悠长而刺耳的摩擦声,划破了县衙内外的死寂。
那扇象征着官府威严,平日里只在重大庆典或迎接上官时才会开启的朱漆中门,缓缓地,向内打开了。
门外,是三十多条手持棍棒刀械的彪形大汉。
为首一人,年约五旬,穿着一身锦缎员外袍,面容精悍,两撇鼠须,一双三角眼里闪烁着阴鸷的光。
他就是李家的总管家,李福。
他本以为会看到一扇紧闭的大门,听到里面乱作一团的惊慌叫嚷。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要如何用最恶毒的言语,去羞辱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新县令。
可眼前的景象,让他把所有准备好的话,全都死死地噎在了喉咙里。
门内,没有慌乱的衙役,没有惊恐的官吏。
只有一个站在中央广场,衣衫褴褛的年轻人。
以那个年轻人为中心,竟化作了一片由光与墨构成的梅林幻境。
一株株傲骨铮铮的墨梅虚影,无视季节,无视常理,就那么凭空生长在残垣断壁之间。
一股无法形容的清冽香气,混杂着书卷的墨香,扑面而来。
这股香气,仿佛带着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让他身后那些家丁护院手中的刀棍,都变得无比沉重。
那股子一路冲杀过来的凶悍气焰,撞上这片宁静而卓然的梅林,就像一拳打进了棉花里,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这……这是什么鬼东西?”一个胆小的家丁哆嗦着,手里的朴刀“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李福的眼皮狂跳,心中那股子来势汹汹的怒火,被这诡异的场景浇了个透心凉。
他混迹青阳县几十年,什么场面没见过,可眼前这一幕,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
就在这时,王丞哲从衙役队列中,缓步走了出来。
他没有看李福,甚至没有看那三十多个煞气腾腾的家丁。
他的脚步停在了县衙的门槛内,目光却投向了更高远的天空。
“本官刚刚收到上天示警。”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传到了门外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有妖人作祟,欲乱我青阳法纪,致使天地震怒,鬼头刀自断。”
“幸得文曲星君垂怜,降下诗篇,化为这漫天清气,以镇压宵小,涤荡污秽。”
王丞哲缓缓收回目光,终于落在了李福那张惊疑不定的脸上。
“李管家,你带着这么多人,手持凶器,围堵县衙,是想做什么?”
他没有质问,没有怒斥,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是想……与这上天的意志,掰一掰手腕吗?”
最后这一句话,如同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李福的心口上。
李福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他可以不把王丞哲放在眼里,可以不把大夏的律法当回事。
可他不敢不把“上天”放在眼里!
他可以把王丞哲的官威当成屁,却不能不畏惧眼前这真实不虚的,充满了神异气息的墨梅幻境!
造反?他李家还没这个胆子。
可公然对抗“天意”,这个罪名,比造反还要可怕!
他身后那些家丁护院,更是吓得魂不附体。
他们是来帮李家出气的,是来打县令的脸的,可不是来跟神仙作对的!
不少人已经开始悄悄后退,看向李福的眼神里,充满了畏惧和埋怨。
李福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打湿。
他明白了。
这是一个局。
一个他根本无法用拳头去打破的局!
他看着门内那个神情淡然的县令,又看了看远处那个被墨梅幻境笼罩的年轻人。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个新来的县令,不是个愣头青。
他是个疯子!
一个敢拿“天意”当刀子使的疯子!
李福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王……王大人说笑了。”
“我们……我们是听说县衙里进了妖人,公子又受了惊吓,特地……特地赶来保护的。”
这个理由,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可笑。
王丞哲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说话。
陈望老夫子扶着林凡,站在不远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那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具压迫感。
李福感觉自己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
他知道,今天这个脸,是丢定了。
再待下去,只会更难堪。
他对着王丞哲,僵硬地拱了拱手。
“既然……既然有天降祥瑞,大人神威,那……那想必是没什么事了。”
“公子还在狱中,我们想去……探望一下。”
他这是在找台阶下,试图把话题从“冲击县衙”转移到“探望李承风”上。
王丞哲终于开口了。
“李承风身为朝廷命官,知法犯法,罪加一等,已被本官革去官身,打入死牢,等候三日后公审。”
“大牢重地,任何人,不得探视。”
声音斩钉截铁,没有留半分余地。
李福的脸,彻底涨成了猪肝色。
不让探视!
这是要把他最后一点面子,都撕下来踩在地上!
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他身后的家丁们,面面相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地杵在原地。
王丞哲往前踏了一步,走出了门槛。
他站在了县衙之外,站在了李福的面前。
他身上的官袍,在那片墨梅清气的映衬下,仿佛散发着一层淡淡的光晕。
“李管家,还有事吗?”
“若是无事,就请回吧。”
“聚众围堵官署,按律,杖八十,流三千里。”
“本官今日,可以当你们是来护主的。但若再有下次……”
王丞哲没有把话说完,但那言语中的森然之意,让周围的空气都下降了好几度。
李福浑身一颤,那股子凶悍气焰,彻底熄了火。
他知道,再纠缠下去,吃亏的只会是自己。
今天,他栽了。
栽得彻彻底底。
“我们……走!”
李福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猛地一甩袖子,转身就走。
那三十多个家丁护院,如蒙大赦,丢盔弃甲一般,跟着他狼狈地消失在了街角。
一场足以引发流血冲突的危机,就这么消弭于无形。
县衙门前,只剩下那经久不散的墨梅清气,和一群目瞪口呆的衙役。
他们看着自家县令大人的背影,那眼神,已经从最初的怀疑、同情,变成了此刻的……狂热与崇拜!
不费一兵一卒,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让青阳县最凶的恶犬,夹着尾巴滚了。
这是何等的神威!
王丞哲缓缓转身,看着那片渐渐变得虚幻的墨梅幻境,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他的手,在袖袍之下,依旧在微微颤抖。
只有他自己清楚,刚才那一步,他赌上了所有。
他赢了。
但他也彻底把李家,推到了不死不休的对立面。
他走到陈望和林凡面前,对着林凡,深深地看了一眼。
那眼神里,有欣赏,有惊叹,更有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倚重。
王丞哲的声音恢复了平静。
“陈夫子,劳烦您先带林凡去后堂安置,请最好的郎中为他诊治。”
“是,大人。”陈望点了点头,搀扶着精神已经濒临极限的林凡,向后堂走去。
林凡在经过王丞哲身边时,脚步顿了顿,他抬起头,用沙哑的声音,说了两个字。
“多谢。”
王丞哲摆了摆手,没有多言。
待所有人都离开,只剩下那名衙役头目时,王丞哲脸上的所有表情都收敛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肃杀。
他压低了声音,用最快的语速下令。
“张捕头,你立刻点上三名最机灵的弟兄,换上便衣,即刻出城!”
张捕头一愣:“大人,这是要?”
王丞哲的眼睛眯了起来,一道寒光闪过。
“去府城!”
“一份文书,直接送往按察使司!就说青阳县有巨贪,勾结妖人,意图谋反,已被本官拿下!请按察使大人速派钦差,前来会审!”
“另一份,送去府学,交给刘祭酒!就说青阳县有文道天才遭人构陷,险些屈死,请他老人家,为我青阳读书人,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