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坳的等待,是一种能将人逼疯的煎熬。
雪时下时停,营地里储存的那点本就不多的粮食,在近百张嘴的消耗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稀粥越来越稀,最后几乎成了能照见人影的温水煮野菜,碗底那几粒可怜的米渣,需要仔细搜寻才能找到。孩子们的哭声因为饥饿而变得有气无力,大人们的脸上,焦灼和绝望如同这冬日的阴云,越积越厚。
陈峰几乎不眠不休,他不断巡视营地,加固防御工事,检查每一个岗哨。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根定海神针,勉强维持着队伍没有在巨大的压力和猜疑中彻底崩溃。但他眼底深处的血丝和日渐消瘦的脸颊,无声地诉说着他承受的重压。
林晚秋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她将所有的时间都投入到照顾伤员和帮助妇女队处理那些越来越难以下咽的“食物”上。她刻意避开所有人的目光,尤其是那些偶尔还会投来的、带着审视意味的眼神。只有当夜深人静,独自一人时,她才会拿出父亲那封信和那张该死的报纸,看着父亲照片上那僵硬的笑容,默默流泪,然后又迅速擦干,不让任何人看见她的脆弱。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父亲的清白,需要她坚强地活着去证明。
赵山河的暴躁脾气在这种压抑的气氛下更是点火就着,他无数次向陈峰请战,要求带人杀出去,哪怕抢不到粮食,跟鬼子拼个鱼死网破也好过在这活活饿死憋死,但都被陈峰以不容置疑的态度压了下去。他知道,盲动,只会带来更快的毁灭。
老烟枪则像个真正的老鼬鼠,利用他对山林和地形的熟悉,带着几个人,冒着风雪和被发现的风险,在营地周边更远的区域设置了一些简易的捕兽套索和陷阱,希望能侥幸捕获些野兔、山鸡之类的小兽,但收获寥寥,杯水车薪。
时间,在饥饿和焦虑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出发换粮的队伍,已经离开两天两夜了。
第三天凌晨,天色未明,风雪似乎小了一些。负责在最高处了望的哨兵,突然发出了急促而尖锐的预警信号——不是约定的安全回归信号!
整个营地瞬间被惊醒!所有能拿起武器的人都在第一时间冲到了预定的防御位置,紧张地望向哨兵示警的方向。
陈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抓起步枪,冲到前沿。透过熹微的晨光和飘飞的雪沫,他看到山下密林边缘,几个人影正踉踉跄跄、连滚带爬地向营地方向奔来!人数不多,似乎只有三四个,而且…他们身后,并没有追兵?
“是大壮他们!”眼尖的队员低呼一声。
果然是耿大壮和他带领的“猎鹰”小组负责外围策应的几名队员!但他们的样子极其狼狈,棉袄被树枝划破,沾满泥雪,有人身上还带着伤,被同伴搀扶着。他们脸上没有完成任务后的喜悦,只有劫后余生的惊悸和…深沉的悲愤!
“快!接应他们上来!”陈峰立刻下令。
几名“锐士”队员迅速冲下去,将耿大壮几人接应回营地。刚一进入相对安全的区域,耿大壮这个平日里沉稳如山的汉子,竟双腿一软,若不是旁边人扶着,几乎要瘫倒在地。他剧烈地喘息着,脸上不知是血水还是泪水,混合着泥污纵横交错。
“队长…队长!”耿大壮看到陈峰,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哭腔,“完了…第一组…江岔子屯那边…完了!”
一句话,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所有人的心脏!
“怎么回事?慢慢说!”陈峰扶住耿大壮,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但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耿大壮喘了几口粗气,强忍着悲痛,断断续续地讲述起来。
他们按照计划,暗中尾随保护前往江岔子屯的第一换粮小组(由老烟枪手下两个最机灵的队员带队)。小组很顺利就摸到了江岔子屯附近,并且成功接触到了一个之前老烟枪有过联系的老渔户。起初一切正常,老渔户看到他们带来的日军军票和一件半新的棉衣,虽然有些害怕,但还是答应交换家里储存的几十斤鱼干。
然而,就在交易完成,换粮小组背着鱼干准备离开村子的时候,异变陡生!
村子周围突然响起了尖锐的哨声和日语吼叫声!早已埋伏在村里的日军和伪军如同从地底钻出来一般,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火力异常凶猛,根本不是普通的驻守部队!
“是陷阱!他娘的整个江岔子屯就是个陷阱!”耿大壮一拳砸在雪地上,目眦欲裂,“鬼子早就知道我们会去!他们故意放松对渔村的控制,就是等着我们自投罗网!”
换粮小组只有两个人,瞬间就被密集的火力压制在一处矮墙后。耿大壮他们在村外听到枪声,心知不妙,立刻开枪试图吸引敌人火力,接应同伴突围。但敌人数量太多,而且显然有备而来,分出一部分人死死缠住他们。
“我们眼睁睁看着…看着狗蛋和二愣子他们…被鬼子围住…他们打光了子弹,把换来的鱼干都扔进了火堆…最后拉响了手榴弹…”耿大壮的声音哽咽了,这个铁打的汉子,此刻哭得像个孩子。
周围一片死寂。只有风雪呜咽的声音,仿佛在为牺牲的烈士哀悼。
两名最机灵的队员,用生命换来的几十斤鱼干,最终也没能带回来,反而印证了这是一个精心布置的死亡陷阱。
“我们拼死阻击,想抢回他们的遗体…但鬼子火力太猛,我们…我们只能撤…”耿大壮痛苦地低下头,“队长,我对不起你!对不起狗蛋和二愣子!”
陈峰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压下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怒火和悲恸。他又一次,低估了佐藤的狠毒和算计!这个恶魔,不仅要用饥饿困死他们,还要利用他们求生的欲望,将他们一点点诱杀!
“不怪你。”陈峰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是佐藤…他算准了我们会走这一步。”
他睁开眼,目光扫过周围每一个脸色苍白、眼中充满了愤怒和恐惧的队员和村民。这个消息,对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士气,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
“看到了吗?这就是鬼子的手段!”陈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他们想让我们饿死,想让我们自己走出去送死!他们想用恐惧和绝望打垮我们!”
他指着耿大壮几人:“但是,我们的兄弟,没有屈服!他们哪怕死,也没有把粮食留给鬼子!他们用血告诉我们,投降没有活路,退缩只有死路一条!”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划过众人的脸庞:“我们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要么在这里冻死饿死,要么,就像狗蛋和二愣子一样,跟鬼子拼了!用我们的血,告诉佐藤,中国人,宁死不屈!”
悲愤,如同一股压抑已久的岩浆,在每个人心中涌动、沸腾!牺牲的惨状,彻底点燃了人们心中与生俱来的血性!恐惧,在这一刻,被更强大的愤怒和求生的本能压倒!
“拼了!跟鬼子拼了!”
“为狗蛋、二愣子报仇!”
宁死不屈!”
怒吼声,如同沉郁的雷声,在风雪笼罩的山坳中回荡。
然而,就在这悲壮的气氛达到顶点的时刻,营地入口方向,再次传来了哨兵紧张的信号!
又有人回来了!
所有人的心再次揪紧!是另外两支换粮小组?他们…是带来了希望,还是…另一个噩耗?
陈峰猛地转头,望向营地入口。风雪中,几个相互搀扶、同样狼狈不堪的身影,正艰难地向着营地走来。看人数,似乎是前往窝集堡的第二小组…
他们,带回来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