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年,长白山下有个靠山屯,屯子里有个后生叫梁满仓,是个木匠。这年冬天,大雪封山,满仓去邻村做活计归来,天色已晚,风雪正紧。他抄近道穿老林子,忽见雪地里有团白乎乎的东西在动。
近前一看,竟是只白鼬,后腿被猎人的铁夹子夹住了,鲜血染红了一片雪地。那白鼬见人来,也不惊慌,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直盯着满仓看,竟像是会说话似的。
满仓心善,蹲下身道:“你这小东西,定是偷鸡摸狗惹人厌了,才遭这罪。罢了,遇上我也是你的造化。”便动手掰那铁夹子。夹子咬得死紧,满仓费了好大力气才掰开。白鼬抽出伤腿,却不逃走,反而人立起来,两只前爪抱在一起,朝着满仓拜了三拜,这才窜入林中不见了。
满仓只当是奇事一桩,并未放在心上,搓搓手继续赶路回家。
转眼过了半月。这日晚间,满仓吹了灯刚躺下,就听房梁上窸窸窣窣响动。他以为是耗子,骂了一句,那响动便停了。可不一会儿,又响起来,这次还夹杂着像是有人咂嘴的声音。
满仓恼了,摸黑爬起来,喝道:“哪来的瘟耗子,吵得人睡不着!”
黑暗中,只听一个尖细的声音笑道:“恩公莫恼,不是耗子,是俺哩。”
满仓吓了一跳,忙点亮油灯。抬头一看,只见房梁上蹲着个尺把高的小老头,尖嘴缩腮,留着几根白胡须,穿着身不合体的白褂子,正冲他挤眉弄眼。
“你是何方精怪?”满仓握紧了炕边的斧头。
“恩公莫怕,”小老头纵身一跳,轻飘飘落在炕沿上,“俺是白家的白三爷,半月前恩公在老林子里救下的那只白鼬,便是俺的本相。俺们白家最是知恩图报,今日特来报恩哩。”
满仓将信将疑:“你待如何报恩?”
白三爷捋着胡须道:“俺们白家世代修炼,略通医术,能治百病。俺可附在恩公身上,替人瞧病,保恩公名利双收。”
满仓是个老实本分的木匠,听了直摇头:“使不得使不得,俺一不会医,二不想靠这骗人钱财。”
白三爷却道:“怎是骗人?真有病俺真治,治好了收些谢礼,岂不是积德行善的好事?恩公放心,俺绝不害人。”说罢,也不管满仓同不同意,化作一道白气,钻入满仓口中。
满仓只觉得身子一颤,便失去了知觉。
次日醒来,满仓只当是做了场怪梦。谁知吃过早饭,对门的王婶急匆匆跑来,抱着小孙子狗蛋。狗蛋浑身滚烫,昏迷不醒,已是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满仓啊,快套车送孩子去镇上瞧洋大夫吧,这孩子怕是不得行了!”王婶哭成了泪人。
满仓正要答应,忽然嘴巴不受控制地张开了,发出尖细的声音:“不必去镇上,这小娃是冲撞了过路的狐仙,俺给他画道符水喝了便好。”
不等满仓反应过来,他的手自己动了起来,取来黄纸朱砂,龙飞凤舞画了道符,烧化调水,给狗蛋灌了下去。
不多时,狗蛋果然退烧睁眼,叫着肚饿。王婶千恩万谢,留下半篮子鸡蛋走了。
满仓惊得目瞪口呆,心里暗道这白三爷果然有些本事。
自此之后,靠山屯的木匠梁满仓成了梁先生,能治百病的名声渐渐传开了。不论是疑难杂症,还是虚病邪症,只要他出手,没有治不好的。白三爷借着满仓的身子和嘴说话治病,满仓虽不情愿,但见确实救人无数,也只得由他去了。各家送的谢礼,白三爷只取些瓜果酒肉,金银一概不取。
这日,屯子里的大户张老爷家派人来请。原来是张老爷的独生女儿秀娥小姐得了怪病,终日昏睡,偶尔醒来便胡言乱语,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请了多少郎中都瞧不好,这才来请梁先生。
满仓到了张府,只见秀娥小姐躺在床上,面色红润,不像有病,倒像是在做好梦。张夫人垂泪道:“小女这般已半月有余,饭食全靠灌些米汤,再这样下去,怕是……”
白三爷借着满仓的嘴道:“夫人莫急,待俺瞧来。”说罢,凑近秀娥小姐面门嗅了嗅,又掀开眼皮看了看,厉声道:“这不是实病,是叫邪物缠上了!待俺作法!”
当下要了香案朱砂,画符念咒。忽然,秀娥小姐直挺挺坐起,双眼圆睁,发出粗野的男人声音:“哪里来的野孤禅,敢管爷的闲事!”
白三爷冷笑:“俺当是甚么,原来是个不成气候的獾子精!张小姐金枝玉叶,岂是你能沾染的?再不离去,休怪俺打得你形神俱灭!”
那附在秀娥身上的精怪似乎颇畏惧白三爷,语气软了下来:“仙家息怒,小的并非有意作恶。实是前日山里大雪,小的洞府塌了,无处容身,见这张小姐生得俊俏,气息纯净,一时糊涂才……”
“孽障!还敢狡辩!”白三爷喝道,“念你修行不易,速速离去,俺可求山神爷给你找个安身之处。”
那精怪连忙谢恩,只见秀娥小姐浑身一颤,一道黑气从顶门冒出,散去了。小姐随即软倒,悠悠转醒,叫着口渴。
张老爷夫妇喜极而泣,对满仓千恩万谢,定要重金酬谢。白三爷仍坚持不受金银,只要了些酒菜,就在张府偏厅享用起来。
满仓难得清醒,在旁作陪。只见白三爷酒过三巡,话多了起来:“恩公啊,不是俺吹嘘,这长白山上下,但凡修成人形的精灵鬼怪,谁不卖俺白三爷几分面子?俺们白家祖训:积德行善,不害生灵,方得正果。似那等害人精怪,终究天理不容……”
正说着,忽听后院喧闹起来。管家慌慌张张跑来:“梁先生,不好了!后院磨房里的驴忽然开口说人话了!”
白三爷一惊,酒醒了一半:“说甚么?”
“那驴…那驴说它是山神座下的巡山使者,说…说梁先生您…”管家不敢说下去。
“说俺甚么?”白三爷急了。
“说您僭越妄为,冒充仙家,欺骗乡民,要…要上天庭告发您哩!”
白三爷脸色大变,拽起满仓就往外走:“恩公快走,此事非同小可!”
回到家,白三爷才愁眉苦脸道出实情。原来他并非什么得道的仙家,只是修行略有所成的小精怪。那日遇险被满仓所救,一时兴起,便借报恩之名,行济世之事。虽无恶意,但确实违反了精怪不得轻易显形人前的天条。如今被山神爷察觉,怕是祸事临头。
满仓听了哭笑不得:“早说使不得,你偏不听!如今怎生是好?”
正说着,窗外狂风大作,飞沙走石,吹得门窗砰砰作响。一个洪亮的声音在风中响起:“白三,尔可知罪?”
白三爷扑通跪地,磕头如捣蒜:“山神爷饶命!小的知罪!小的虽冒充仙家,但从未害人,反而治病救人,积德行善,望山神爷明鉴!”
风声中那声音又道:“若非念你确有善举,早已取你性命!然天条不可违,罚你禁足深山五十年,潜心修行,不得再入人世!”
白三爷连连叩首:“小的领罚!只求山神爷允俺与恩公告别。”
风声渐息,算是默认了。
白三爷这才起身,对满仓躬身一拜:“恩公,俺今日一别,五十年内不能再相见。这些时日借恩公身体行事,多有得罪。俺这里有一枚山核桃,是俺多年修炼所得,恩公带在身上,可保平安。望恩公好自为之。”
说罢,化作白烟散去,再无踪迹。
满仓怅然若失,握着那枚光溜溜的山核桃,回想这些日的奇遇,恍如一梦。
自此,梁满仓又做回了普通木匠,偶尔给人治些小病,也只是用寻常草药偏方,再不能治疑难怪症了。旁人问起,他只笑而不答。
唯有夜深人静时,他偶尔会抬头看看房梁,似乎还能听到那窸窣声响和尖细的笑声。而那枚山核桃,他一直带在身边,果然一生无病无灾,活到九十高龄无疾而终。
据说满仓下葬时,有人看见一只白鼬带着三五只小白鼬在坟前拜了三拜,方才离去。人们都说,那是白三爷修行期满,带着子孙来谢恩了。
自此,靠山屯一带有了保家仙的传说,家家户户若见白鼬,皆敬而远之,不敢伤害,谓之“白仙”,保家宅平安。偶有顽童追打白鼬,老人必会斥责,并讲起当年梁木匠与白三爷的故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