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有个落第书生,名叫周文澜,家道中落后搬至姑苏城外一隅。这年冬日,他典当了最后一件棉袍,才换得些许银钱和一方古旧的龟钮石印。当铺老板说这印是前朝古物,刻着“屃赑”二字,压在箱底可防虫蛀。
周文澜苦笑,他连书箱都卖尽了,要这镇纸何用?但见那石龟雕工精妙,龟甲纹路间似有流光转动,便也留了下来。
当夜寒风刺骨,周文澜缩在薄被中难以入眠。忽听屋角窸窣作响,以为是老鼠,却不料见到那石印上的龟钮竟活了一般,伸头摆尾,从桌上缓缓爬下。落地时化作一个驼背老者,身着褐衣,抚须四顾。
“好个清贫书生,连个炭盆都无。”老者摇头,朝墙角吹了口气,一堆干柴自燃起来,屋内顿时暖意融融。
周文澜惊坐而起:“您是?”
老者拱手:“老夫乃这镇纸中的屃赑精,感君相携之恩,特来相助。”
自此,屃赑精常于夜间现身,有时携来酒食,有时指点文章。更奇的是,周文澜将石印压在书稿上,次日文思泉涌,下笔如有神助。不出三月,他写的诗文集竟在城中传抄开来,渐渐有了才名。
开春后,周文澜受聘为城中李员外家的塾师。这李家大宅临河而建,粉墙黛瓦,气派非常。只是夜半常闻诡异水声,家中子嗣多病夭折,唯有一个小公子体弱多病,延师教读也是盼他强健心智。
周文澜带着石印入住东厢房。首夜批改课业至三更,忽听窗外传来女子啜泣。他推开窗看,庭院空荡,唯见池中涟漪阵阵,似有人刚投入石子。
屃赑精从石印中显形,皱眉道:“此宅水脉有异,阴气盘踞,恐非善地。”
次日周文澜婉转询问老管家,才知李家宅基原是河神庙旧址。二十年前李员外扩建宅院,填了庙前放生池,岂料当年嫡子就落水夭折,之后家中屡遭不顺。员外请过风水先生,说是触怒了河神,需做法事禳解。法事做过几回,总不见效。
当夜周文澜忽发梦魇,见一白衣女子立于床前,浑身滴水,哀声道:“先生救我。”惊醒时发现镇纸滚落在地,龟钮上沾着水珠。
屃赑精现身后神色凝重:“那女鬼道她是被献祭的河神新娘,怨魂困于宅中。填池时毁了她附身的玉簪,魂魄无法超生。”
周文澜心生怜悯:“可能助她?”
“难。”屃赑精摇头,“水属阴,鬼亦属阴。我虽为龙子,却司负重镇水,克不了同源之阴。除非...”
话音未落,窗外狂风大作,隐约传来铃铛声响。屃赑精顿时色变,化作青烟缩回石印中。
次日城中传来消息,说是有云游高僧路过,看出城中有妖异。李员外连忙请入宅中,那僧人手持鎏金禅杖,项挂一串人骨念珠,目光如电扫过东厢房:“此处有妖气。”
周文澜心中不安,暗中问计于屃赑精。石印微微发烫,脑中响起声音:“那僧人有蹊跷,禅杖刻的是邪咒,非是佛门正宗。”
高僧做法事索要百两黄金,说要在宅中筑坛七日。当夜周文澜留了心,假寐至三更,果见黑影闪入庭院。悄悄跟上,见那“高僧”换了一身黑袍,在池边画符念咒,池水沸腾如煮,浮起累累白骨。
“原来是个妖道,假借驱邪之名来炼尸取魂!”屃赑精惊道,“若让他成事,满宅生灵俱危。”
周文澜咬牙:“可能阻他?”
“我本体惧法器,近不得禅杖。”屃赑精沉吟片刻,“但有一法:那女鬼怨气虽重,却心念纯净。若寻回玉簪残片,助她暂附其身,或可一搏。”
周文澜连夜叩响老管家房门,软磨硬泡问出当年填池时,旧物都埋在假山下。他趁黑挖掘,十指磨破终找出半截碧玉簪。
返回池边时妖道已做法到最后关头,禅杖悬浮空中,黑气如蛛网罩住院落。周文澜冲入法阵,将玉簪投入池中。
池水轰然炸开,白衣女子现身,长发如黑蛇狂舞,直取妖道。那妖道怒喝:“区区水鬼也敢造次!”禅杖击出金光。
千钧一发之际,周文怀怀中的石印飞射而出,龟钮暴涨如磨盘,硬生生挡住禅杖。屃赑精现出原形——巨龟负碑,碑文流转金光。
“屃赑镇水,邪祟退散!”碑文离体飞出,如金网罩住妖道。女鬼卷起水龙卷,将妖道拖入池底。惨叫过后,池水复归平静,只剩半截禅杖浮在水面。
晨光熹微时,周文澜见池边站着白衣女子,周身水汽氤氲,却不再阴森:“多谢先生助我超脱。妖道虽除,然河神怨气未消,恐再生祸端。”
屃赑精变回老者形态,虚淡许多:“当年填池毁庙,河神信仰断绝,故生怨怼。需得重建小祠,以香火化解。”
周文澜说服李员外,在花园角落建了座小神龛,奉河神牌位。说来也怪,自此宅中安宁,小公子身体日渐好转。李家上下待周文澜如上宾。
三月后乡试,周文澜携石印赴考。屃赑精夜托一梦:“吾使命已毕,当离矣。君命中本无功名,然积德行善,已转运势好自为之。”
醒来时石印龟钮裂开细纹,再无灵光。周文澜怅然若失,却觉文思澄明,下笔从容放榜时竟中举人。
后来他在河神小龛旁立了块石碑,碑座刻石龟负碑,时常清理洒扫。有人说夜半常见驼背老者与白衣女子对弈池边,见人则隐。
周文澜官至学政,每年清明必返李宅,在碑前洒酒三杯。有好奇者问及碑文来历,他只笑说:“故人相助,不敢相忘。”
至于那方裂开的石印,一直压在他的书案上。后来的某个月夜,新来的小婢女路过书房,恍惚见个驼背老人在教公子写字,惊叫出声。众人来看时,唯有月光满室,镇纸静卧案头,龟甲纹路间似有墨迹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