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二年,正月。
春寒料峭,大雪初融。
宋金议和后,朝廷南迁,一路东行,十余万人的浩荡车马行队,横贯中原平原,如一条巨龙缓缓游走在破碎的宋土之上。
皇族、百官、禁军、妃嫔、太监、辎重车马……官员成群,锦伞如林。
队伍最中央的,是两位皇帝的仪仗。
虽同为天子,所乘之车却天差地别。
太上皇赵佶安坐銮舆暖轿,香烟缭绕,轻车熟道;
而崇祯则是一辆普通敞篷的马车,风吹面冷如刃。
透过车窗那狭窄的缝隙,崇祯最后望了一眼那座他曾为之浴血、为之疯狂的东京城。
他知道,自己这一走,这座千年帝都,这个病入膏肓的大宋,都将无可挽回地坠入更深的深渊。
他的脸上,没有了愤怒,也没有了绝望。
只剩下一种向死而行的平静。
棋局,还没结束。
只要人还活着,就总有翻盘的机会。
闭上眼睛,崇祯开始在脑海中,推演下一步的棋路。
哪怕这棋盘,已经缩小到只剩下他自己这一枚,孤零零的棋子。
南迁队伍,足足有十万之众,可谓声势浩大。
延康殿学士、枢密副使宗泽,还有河北宣抚使刘韐等,这些原先驻扎在城外勤王的将领们,也都被“请”了出来,尽数开拔随驾,部署在队伍的外围,充当护卫。
这些将领,大多是宋徽宗时期的老臣子了。
太上皇赵佶对此倒也心里有数,他信誓旦旦地认为,只要自己拿出做皇帝的派头,重赏一番,假以时日,这些将士们定会真心归附于他。
毕竟,自己也曾是执掌大宋二十余年的君父,恩威并施之下,谁敢不从?
赵佶心中甚至有些不屑地想着,这些军队将士,不都说“有奶便是娘”嘛。
赵桓那小子,在城头跟将士们一起露宿了一个月又如何?
一旦断了粮,这些个臭丘八还不是一个个的骂娘?
赵佶做了近三十年的皇帝,对这些臣子的本性太了解不过了。
因此,他才敢把宗泽、刘韐这些带兵的将军都带在身边。
哪怕这些臣子对宫变一事心存不满,但至少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做出害自己的事情。
当然了,姚友仲和王渊那两个臭丘八除外。
这二人,深受崇祯厚恩,竟然敢在城门下当众不听号令,公然反对自己的旨意。
赵佶说什么也不想带他们走,逼着崇祯下令,让二将留守东京。
东方既白,晨曦微露。
队伍才行出十余里,官道后方便卷起一阵烟尘。
不多时,马蹄声由远及近,渐渐清晰可闻。
很快,一支精锐的骑兵队伍如一道黑色洪流般,沿着官道疾驰而来,其势如虹,旌旗猎猎。
这突如其来的人马,瞬间让整个南迁队伍警惕起来。
叛臣范琼等人见状,心中大惊,待看到是宋军旗帜,方才稍安。
领头的将领,正是那忠勇无匹的主战派大将姚友仲。
他身披甲胄,风尘仆仆,马刀悬于腰侧,带着数千精锐人马,如一道风墙般赶来。
其所部兵马之盛,气势之烈,让范琼等人心下暗暗称奇,亦是忌惮万分。
姚友仲此番前来,自称是奉同知枢密院事张叔夜之命,前来护卫官家。
老将军深知金人狡诈,虽然暂时退兵,但难保不会南下追击这支庞大而臃肿的南迁队伍,更担心官家安危。
故而,特派姚友仲率兵护驾,以防不测。
此番说辞,合情合理,也让范琼等人的疑虑稍减。
毕竟,若姚友仲是来逼宫救驾,那可就麻烦大了。
队伍行进中,太上皇赵佶的銮驾停了下来。
眼见姚友仲所部人马声势浩大,直逼近前,赵佶心中顿时生出几分不悦。
此刻的他,最怕的便是再生枝节,影响了他“安全南狩”的大计。
于是,赵佶隔着轿帘,以昔日帝王之尊,高声勒令姚友仲:“姚友仲!朕命你即刻率兵返回东京,留守城池,不得再随驾南行!”
言辞之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然而,姚友仲纹丝不动。
他勒住缰绳,端坐于马上,高声回道:“末将是来护卫官家的!还请太上皇勿怪!”
此言一出,无异于当众打了赵佶的脸,抽的啪啪作响。
赵佶气得在轿中直喘粗气,却也无可奈何。
他深知姚友仲乃是崇祯的死忠,若此时强硬驱逐,恐怕会引火烧身,甚至担心姚友仲会像方才在城门下那般,直接对他们不利。
赵佶不得不暂时隐忍,只得命令范琼等人,日夜严密看守着崇祯,以此要挟姚友仲,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这种无力感,让老艺术家感到异常憋屈。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如此受制于人。
马车内的崇祯,对姚友仲的忠心感到欣慰,但并不感动。
姚友仲年纪轻轻,行事容易冲动,一旦他与范琼等人发生冲突,乱军之中,自己恐性命难保,坏了大计。
于是,崇祯通过范琼,向姚友仲下达了命令,要求姚友仲不得距离太近,只需在侧翼保持一定的距离,形成威慑即可。
此举既能利用姚友仲的兵力形成保护与压制,又能避免不必要的冲突,实乃两全其美之策。
范琼得了崇祯的命令,连忙传达给姚友仲。
张邦昌在旁听闻,不由得对崇祯投去赞许的目光。
他以为崇祯是看清了形势,知进退,识大体,主动选择了妥协与配合,心中窃喜不已,暗道这小子总算识相了。
张邦昌甚至还“大度”地向崇祯保证,只要他乖乖合作,他们绝不会伤害他。
崇祯闻言,冷冷地瞥了张邦昌一眼:“你凭何保证?”
言下之意,你算哪根葱,能给朕这样的保证?
张邦昌被崇祯的反问噎了一下,脸色微变,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得意洋洋的嘴脸。
他捻着胡须,摆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架势,傲然道:“本相身为大宋太师宰相,连太上皇都要给几分薄面,保你性命,自是轻而易举!”
他这话,既是自夸,也是在暗示崇祯,他已掌握大权。
其实他心里也清楚,崇祯的身份毕竟特殊,没人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杀他,否则会引起天下大乱,也会授人以柄。
崇祯不置可否,只是淡淡地又问了一句:“若是金军南下追击,当如何?”
张邦昌闻言,哈哈一笑,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定王殿下此言差矣!本相已与金国元帅完颜宗翰达成东京议和,金人早已退兵,岂有追击之理?殿下多虑了!”
他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好像自己才是真正的智者,而崇祯不过是个杞人忧天的小儿。
崇祯冷笑一声,嘲弄道:“金人狡诈多变,你这老货居然相信其言?”
张邦昌闻言,面色不悦,挺起胸脯,一副饱经世故的模样,沉声道:“本相为官数十年,这点判断力还是有的,金人此番退兵,是因他们也损失惨重,急于休养生息,岂会再行追击,自讨苦吃?”
这老登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编织的“和平”美梦之中,不愿醒来。
他坚信自己的眼光独到,洞察秋毫,而崇祯不过是年轻气盛,不懂世故罢了。
“殿下还请安歇,老实南迁。”
张邦昌呵呵一笑,胸有成竹。
话音未落,马车外,骤然传来一阵惊呼声。
声音先是零星几句,随即化作一片嘈杂的骚动。
一骑快马如风般扑来,只听有卫兵惊慌失措地大喊:“不好了!有金兵!后面有金兵追来了!正往我行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