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宴的喧嚣,随着夜色渐深而缓缓散去。
宫人们手脚麻利地收拾着残局,慈安宫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林羽遣散了所有伺候的宫女太监,只留下了贴身的女官。
她端坐在凤椅上,卸下了维持了一整天的和蔼假面,那张苍老的脸上,再无半分笑意,只余下一片深沉的冷寂。
“去,请皇帝过来。”
她的嗓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是,娘娘。”
女官躬身退下,不敢多问一句。
夜风穿过殿宇,带来一丝凉意。
林羽闭上双眼,神识之中,那一道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因果之线,依旧在轻轻颤动,指引着那个方向。
翠丫。
这两个字在心底浮现,带着一丝久违的温情,和一股新生的、冰冷的怒意。
她等了几十年,终于等到了故人转世。
可这重逢的场面,却不是她想象中的任何一种。
那孩子怯懦不安的模样,那身洗得发白的布裙,还有那个所谓的“姐姐”脸上毫不掩饰的厌恶。
这一切,都让林羽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没过多久,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母后,儿臣给您请安。”
祝兴宗一身明黄常服,快步走进殿内,脸上带着一丝关切。
他见母后深夜传召,还以为是白日里寿宴劳累,伤了精神。
“十六来了。”
林羽睁开眼,示意他坐下。
“母后深夜传召,可是凤体有恙?”祝兴宗关切地问。
“哀家无事。”
林羽摆了摆手,直接切入了正题。
“今日寿宴上,户部侍郎赵大人家,你可有印象?”
祝兴宗思索了一下,点了点头。
“儿臣记得,赵侍郎带着家眷上前拜寿了。”
他对这些臣子的家眷并没有太多关注,但既然是母后提起,他便仔细回忆了一下。
“他家,似乎带了两个女儿?”
“不错。”
林羽缓缓道,“其中一个,据说是他家刚寻回的养女。”
祝兴宗有些诧异,但没有插话,安静地听着。
“哀家瞧着那孩子,觉得有些眼缘。”
林羽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你去,动用锦衣卫,给哀家详查一下这个女孩的身世,以及她在赵府中的一应境遇。记住,要快,要详尽,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动用锦衣卫?
祝兴宗心中一凛。
锦衣卫是大明的天子亲军,是悬在所有官员头顶的一把利剑,专司侦查、缉捕、审讯,权力极大。
动用这股力量,去查一个侍郎家的女儿?
这其中,必有他不知道的缘由。
但他没有问。
从小到大,干娘的任何决定,他都无条件地信任和执行。
“儿子这就去办。”
祝兴宗站起身,没有丝毫犹豫。
“母后放心,天亮之前,儿臣必将最详尽的密报,送到您的面前。”
他知道,母后说“有眼缘”,绝非字面意思那么简单。
能让母后如此上心,甚至不惜动用锦衣卫的人,这背后一定藏着天大的事情。
“去吧。”
林羽挥了挥手。
祝兴宗恭敬地行了一礼,转身大步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大殿内,再次恢复了寂静。
林羽指尖的敲击声,在空旷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一夜无话。
当天边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
一名小太监便捧着一个密封的黑漆木盒,悄无声息地跪在了慈安宫的门外。
女官接过木盒,呈到了林羽面前。
林羽挥退了左右,独自打开了盒子。
盒内,是一份厚厚的卷宗。
锦衣卫的效率,一如既往地令人心惊。
仅仅一夜之间,一个普通女孩十几年的过往,便被挖得一清二楚。
林羽展开卷宗,逐字逐句地看了下去。
卷宗的第一页,就证实了她的猜测。
赵青鸾,并非什么养女。
她,就是户部侍郎赵文德与正室夫人张氏的亲生女儿。
十五年前,张氏在金陵城外的一家寺庙上香时早产,混乱之中,被同在寺庙中生产的一户农妇抱错了孩子。
赵侍郎夫妇抱回了农妇的女儿,取名赵婉儿,视若掌上明珠。
而他们自己的亲生骨肉,赵青鸾,则被那户农家带走,在乡下过了十五年清苦的日子。
直到两个月前。
那户农家夫妻因病去世,临终前才说出了当年抱错孩子的真相。
乡邻将此事报官,官府层层上报,赵侍郎才不得不将这个流落在外的亲生女儿,认了回来。
林羽的呼吸,微微一滞。
真假千金。
何其俗套,又何其伤人。
她继续往下看。
卷宗上,用冰冷的笔触,记录着赵青鸾回到赵府后的生活。
“认回后,未入祖籍,未告宗祠,只对外宣称乃乡下寻来之养女。”
“居于府中西北角废弃柴房,冬不给炭,夏不给冰。”
“食,多为下人厨余残羹。”
“衣,仅有入府时所带两套浆洗发布衣,府中未曾为其添置寸缕。”
看到这里,林羽的指尖,已经微微泛起了青光。
她强压下心头的火气,继续翻阅。
后面的内容,更加触目惊心。
“假女赵婉儿,性情骄纵,对其任意打骂,常以‘乡下野种’呼之。上月,因赵青鸾不慎打翻其茶盏,被罚跪于雪中一个时辰,险些冻毙。”
“长兄赵子昂,次兄赵子鸣,皆视其为累赘,言语羞辱,更有甚者,纵容恶犬惊吓之。”
“侍郎赵文德,夫人张氏,对其极为冷淡,视若无睹。府中所得赏赐、布匹、珍玩,尽归假女赵婉儿,赵青鸾分毫未得。”
一桩桩,一件件。
没有激烈的言辞,只是平铺直叙的记录。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狠狠扎在林羽的心上。
那个在杏花村,会怯生生地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帮她梳理羽毛,对着她说着各种心里话的翠丫。
那个临终前,还笑着与她许下来世之约的翠丫。
她的转世,竟然在过着这样猪狗不如的日子!
被亲生父母嫌弃,被亲生兄长欺辱,被一个鸠占鹊巢的假货,踩在脚下!
卷宗的最后,还附上了对那个假千金赵婉儿的调查。
“赵婉儿,在金陵城中风评极差,仗侍郎府之势,骄纵跋扈,欺压良善。三月前,曾当街鞭打小贩,致其重伤。半月前,强夺平民绣女所绣屏风,只因其绣品在赛会上胜过自己……”
“啪!”
一声轻响。
林羽手中的卷宗,被她捏得变了形。
一股森然的杀意,自她体内弥漫开来,整个慈安宫的温度,仿佛都骤然下降了几分。
好一个户部侍郎府!
好一家子人面兽心的东西!
她原本想着,找到翠丫转世,便将她带回宫中,或者送去清风山,亲自教导她修行,全了当年的师徒之约。
但现在,她改主意了。
就这么把人带走,太便宜他们了。
这笔债,必须连本带利地,当着他们的面,一笔一笔地,算个清楚!
林羽缓缓合上卷宗,那张苍老的脸上,再无平日的慈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骨的冰寒。
她站起身。
“来人。”
守在殿外的女官立刻走了进来,躬身候命。
林羽没有看她,只是望着殿外亮起的天光,一字一句地吩咐道。
“备驾,去户部侍郎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