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电光往二蛋脸上一照,那渗血的毛线绷带和半边脸干涸的血迹,吓得徐兰“嗷”一嗓子,手都抖了:“这…这是咋弄的?!碰上劫道的了?!伤哪儿了?!快让妈看看!”她上手就要去摸二蛋的脑袋。
“没事儿妈!就蹭破点皮!苏干事给包好了!”二蛋赶紧偏头躲,龇牙咧嘴地解释。
旁边邻居七嘴八舌地问:“咋回事啊二蛋?”“真碰上坏分子了?”“苏干事没事吧?”
苏梅脸还红着,小声把窑坑那边的事儿简单说了,略去了二蛋那番“牛米抗压值”的惊人之语,只说他怎么英勇地保护粮食、保护她,跟坏人搏斗挂了彩。
这一说,邻居们更是炸了锅。
“好家伙!真敢抢救济粮?反了他们了!”
“二蛋好样的!是条汉子!”
“伤着脑袋可不是小事,赶紧去医院瞧瞧!”
徐兰一听儿子是为了保护苏梅和粮食受的伤,心里又是后怕又是骄傲,拉着苏梅的手就不松开:“好孩子,吓坏了吧?多亏你了,还给我们二蛋包伤口……这毛线……”
她眼神往二蛋脑袋上那圈颜色鲜亮的毛线上瞄,又看看苏梅空荡荡的脖颈,心里头跟明镜似的,那点担心瞬间被另一种火热的情绪取代了。
“没事儿,阿姨,二蛋同志是为了保护我才……”苏梅声音越说越小,头也低了下去。
“保护你是应该的!大小伙子皮实,蹭破点油皮不算啥!”徐兰立马换了个口气,拍着苏梅的手背,笑得见牙不见眼,“快都别围着了,赶紧家去!家去!二蛋,还不快谢谢苏干事!”
二蛋被他妈这变脸速度弄得一愣一愣的,只好瓮声瓮气地对苏梅说了句:“谢谢啊。”
苏梅脸更红了,推着自行车:“阿姨,二蛋同志,那……那我先回街道办跟王主任汇报一下情况。”
“汇报啥!明天再说!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走,先跟阿姨回家,喝口热水压压惊!”徐兰不由分说,拉着苏梅就往院里走,力气大得苏梅都没法拒绝。
邻居们看着这架势,互相挤挤眼,也都散了,心里大概都明白,老雷家这好事,怕是快要近了。
进了屋,徐兰忙不迭地给苏梅倒水,又翻箱倒柜找白糖,硬是给她冲了碗糖水。这才腾出手来处理二蛋的伤口。小心翼翼拆开那毛线绷带,看到额角那不算太深但挺长的一道口子,徐兰又是心疼得直抽气,嘴里骂着“天杀的坏分子”,手下却利索地用温水擦洗干净,撒上真正止血的云南白药粉,用干净布条重新包好。
整个过程,苏梅都安静地坐在旁边小凳子上,小口抿着那碗珍贵的糖水,眼神时不时瞟向二蛋那边。
包扎完,徐兰看着那团被血染了的毛线,又看看苏梅,突然叹了口气:“这年月,啥都不容易啊。”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走到里屋那口厚重的樟木箱子前,打开锁,从最底下翻出几个厚厚的、用牛皮纸仔细装订成册的本子,吹了吹上面的灰。
“妈,您又翻您那宝贝账本干啥?”二蛋嘟囔一句,感觉额头伤口一跳一跳地疼。
“你懂啥!”徐兰白了他一眼,抱着本子坐到炕沿上,对着苏梅,也像是对着全家说,“这是咱家的‘传家宝’!比啥都金贵!”
她翻开最上面一本,里面不是文字,而是密密麻麻的画着各种草图——改进的省煤炉灶、捕鼠器、简易淋浴装置、甚至还有给小妹做的自动摇笔器……旁边用铅笔歪歪扭扭标注着尺寸、用料。
“这是二蛋鼓捣的那些玩意儿,我怕他忘了,就让他说,我画下来,咱以后说不定还能用上。”徐兰语气里带着自豪。
她又翻开第二本,里面是工整的钢笔字,记录着日期、天气、家里吃了什么、用了多少粮票油票布票、甚至每个人当时的身体状况。
“xx年x月x日,晴,大风。定量玉米面三两,掺麸皮一两,干菜叶若干,蒸窝头六个。大炮厂里活重,给他碗底多埋了半勺猪油(攒了仨月)。小玲喊饿,偷喂了她一块枣核(舔味)。二蛋弄回些槐花,明日可掺面蒸之。”
“xx年x月x日,阴。小燕咳嗽,用萝卜皮、葱白、姜丝煮水,喝两碗,发汗见轻。街道发取暖煤票,排队长三小时,换得蜂窝煤五十块,劣质,烟大。”
字里行间,全是精打细算和生存的挣扎。
第三本更特别,里面贴满了各种票证存根,旁边写着来源和用途,甚至还有一些盖了红指印的纸条。
“赵家借粗粮票半斤,帮其修灶台一次(已还)。”
“李家送来旧棉絮一捧,助其改造小孩棉裤(欠人情,日后可用)。”
“街道王主任特批工业券两张(奖励捕鼠器设计),换得铁皮水桶一只。”
这是一本详细的人情往来和资源交换账。
苏梅看得目瞪口呆。她从未如此直观地看到一个家庭是如何在困境中,用惊人的智慧和坚韧,一点点挣扎求存。这些本子,就是一部活的、滚烫的民生档案。
“阿姨,这……太了不起了!”苏梅由衷地感叹,声音里充满敬意。
徐兰摩挲着本子粗糙的封皮,眼圈有点红:“有啥了不起,都是被逼出来的法子。我就想着,这些事儿,得记下来。啥时候这苦日子过去了,回头看看,也知道咱是咋熬过来的。再说,这里头好多二蛋想的辙,说不定别人家也能用上……”
正说着,院门外又传来动静,是街道办王主任和区里文化科的一位干部急匆匆来了。原来是苏梅久久未归,王主任不放心,找到区里,正好碰上文化科的人在打听雷家的事。
一进门,王主任先拉着苏梅和二蛋问明了情况,也是后怕不已,连连夸赞二蛋勇敢。区文化科的干部姓李,本来是想来了解雷二蛋技术革新的事迹好写材料的,一眼却瞥见了炕上摊开的那几本厚厚的“账册”。
“徐兰同志,这是……”李干部好奇地拿起一本翻看。
这一看,就再也放不下了。他脸上的表情从好奇变成惊讶,再从惊讶变成震惊,最后简直是如获至宝!
“这……这是!徐兰同志!雷工程师!”李干部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这哪里是家常账本!这是……这是最真实、最鲜活的人民群众克服困难、自力更生的历史见证啊!是宝贵的民间档案!”
他小心翼翼地翻看着那些粗糙却清晰的图纸、那些浸透着生活重量的文字记录、那些承载着人情冷暖的票证存根,手都在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