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整个上午，洛毕达都坐立难安。
心跳如同失控的擂鼓，在胸腔里沉闷又剧烈地敲打着，几乎要震聋他自己的耳朵。
他终于等到了下午第一节物理课。
当张老师抱着教案，如同往常一样轻盈地走上讲台时，洛毕达感觉自己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嘴里跳出来。
然而，张老师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神色如常，语调平稳地开始讲课。
她的目光平等地扫过全班同学，在他身上没有多做哪怕一秒的停留。
洛毕达如坐针毡，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他甚至萌生出一股冲动，想立刻冲上讲台，抓住她的手臂，亲口问她：
“您看到那封信了吗？您明白我的心意吗？”
可惜，少年人的勇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他终究没那个胆子。
下课铃声如同赦令般响起。
张老师放下粉笔，整理好教案，准备离开教室。
洛毕达“啪”地一下从座位上弹起来，一路小跑，在嘈杂的走廊里追上了那个熟悉的背影。“张老师！”
“嗯？”张老师闻声停下脚步，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抹温和的笑容，“怎么了，课代表，又有问题要问我吗？”
她的语气、她的笑容，和平日里没有任何不同，仿佛那封信从未存在过。
洛毕达张了张嘴，却发现大脑一片空白。
他根本没有准备任何问题。
他深吸一口气，鼓足了他十七年人生中最大的勇气，迂回地试探：
“张老师……内个，今天的改错本……我好像有一道题写错了，您……您看到了没？”
张老师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随即，她说出的话，让洛毕达瞬间如坠冰窟，浑身血液都凉了半截。
“改错本啊！今天正好领导临时要检查各学年的作业，咱们班作为标兵班，就把全班的改错本都收上去统一展示了……诶，小洛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不舒服吗？”
张老师终于注意到洛毕达瞬间惨白的脸色。
“是不是又没吃早餐？我都告诉过你多少次了，你们这个年纪正在长身体，一定要按时吃早餐，不然……”
她的话语里带着熟悉的关切，伸手想拉他，“快，先跟我来办公室，我那里还有点饼干……”
话音未落，张老师的动作僵住了。
洛毕达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学年主任正表情严肃地向他们走来。
而他的手里，赫然拿着那本夹着他全部心事的物理改错本。
“张老师，洛同学，正好，有些事情，想跟你们二位聊一聊。”
——
学年主任办公室，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洛毕达！”主任愤怒地用指关节敲着桌面，发出“咚咚”的闷响，“你小小年纪，心思不用在正道上，天天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洛毕达羞愧得无地自容，死死地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一个字也不敢说。
“还有你，张娜娜老师！”主任的矛头转向了一旁沉默的女教师，“你也是教书育人的人，学生做出这种……这种不知轻重的事情，你难道就没有一点责任吗？平时的师生距离是怎么把握的？”
张老师没有立刻辩解，脸上甚至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只是静静地站着。
洛毕达忍不住抬起头，恰好撞上了张老师投来的目光。
那目光里，是什么样的神情呢？
洛毕达读不懂。
正当洛毕达鼓起勇气，想要开口将全部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时，张老师却忽然抢先一步开口了，声音平静得出奇：
“主任，您批评得对。这件事，责任主要在我。是我平时和学生相处时太过随意，缺乏边界感，言行可能不够谨慎，才让学生产生了不必要的误解，误入了歧途。我甘愿接受学校的一切处理决定。”
她顿了顿，语气坚定地补充道，“但是，学生是无辜的，他只是一时冲动，请学校不要追究他的责任。”
“不是的！主任，是我……”
“闭嘴！洛毕达！”张老师猛地转过头，对着他发出了一声从未有过的怒喝。
这一声怒喝，让洛毕达眼睛瞬间瞪得滚圆，剩下的话全部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疾言厉色的样子。
“天天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不好好学习，尽想这些有的没的！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洛毕达的心脏。
他的心此刻像一个突然塌陷的无尽深渊，这句话在里面疯狂地回荡、撞击，带来连绵不绝的空洞回音和刺骨的寒意。
他鼓起最后一丝勇气抬起眼，再次飞快地扫了一眼张老师的眼睛。
这……真的是失望的眼神吗？
他不知道。
他的大脑已经一片混沌，被巨大的冲击和愧疚感搅得天翻地覆。
但他潜意识里总觉得，这个眼神深处似乎藏着别的东西，并非纯粹的失望。
可剧烈的自责让他立刻否定了这个念头。
一定是他自己在自我欺骗，为自己开脱。
他最终彻底低下头，再也不敢看张老师的眼睛。
“浪子回头金不换啊，洛同学。”教导主任见状，语气忽然缓和下来，“你还年轻，未来的路很长。一定要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不要胡思乱想，把心思收回来，好好学习，知道吗？”
那天之后没多久，张老师就辞职离开了学校，洛毕达再也没有见过她。
这个消息被学校封锁得很好，除了几位核心领导，没有人知道洛毕达曾经给自己的物理老师写过情书，也没有人知道张老师的离开与此有关。
可是，从那天起，洛毕达发现自己再也学不进去物理了。
学校请来了新的物理老师，是一位经验丰富的特级教师，讲课深入浅出。
可是，洛毕达只觉得那些曾经在他眼前如同精灵般跳跃的物理符号、那些奇妙的公式，全都失去了魔力，变成了一堆冰冷、枯燥、无法理解的字符。
他开始疯狂地看动漫，一遍又一遍地观看《言叶之庭》，仿佛能通过那个同样讲述着师生恋故事，来填补自己内心那片被愧疚和失落啃噬出的空白。
可是，《言叶之庭》的故事，也只有一个充满遗憾和距离的结局。
似乎连那位善于描绘细腻情感的导演新海诚，也在他的世界里默认了，师生恋本身，就是一种难以修成正果的“错误”。
原来……自己情窦初开的第一次心动，自己捧出的一颗真心……
从根源上，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吗？
是自己，用自己的幼稚和冲动，害得张老师失去了工作，断送了她的教学生涯。
一切都是因为自己。
巨大的愧疚感和罪恶感如同黑色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无法呼吸。
“师生恋注定是没有结果的，就是个错误。”
这个观念，从此如同一个滚烫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上，伴随着他度过了余下的高中岁月，甚至跟随他进入了大学。
在报考期间，他刻意避开了所有的和物理相关的专业。
可是命运偏偏喜欢捉弄人。
他的成绩不够，服从调剂，阴差阳错的，再次来到了G大物理系……
——
不知不觉间，关子元和洛毕达已经抱着快递，走到了美术社活动室门口。
关子元全程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听着。
此刻，他将怀里沉重的大箱子轻轻放在地上，拿出钥匙打开了活动室的门。
两人走了进去，关子元试着再次抱起那个箱子，想把它挪进屋里。
或许是刚才搬了一路，手臂有些酸软，他一下竟没能抱起来。
“关神，”洛毕达的声音在旁边幽幽响起，“我曾经以为，世界上本没有什么是绝对正确或绝对错误的，所谓的对错，不过是大多数人为了维系秩序而定下的一套准则。”
关子元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开始动手拆那个大箱子的封条。
“但是，”洛毕达话锋一转，目光死死地盯着关子元的动作，“既然这套准则已经被定义出来，被社会所公认，那么生活在这个框架下的我们，难道不应该自觉地沿着那条被标记为‘正确’的道路行走吗？而不应该……去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挑战那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的枷锁。”
关子元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直起身，看向洛毕达。
“小洛，你的故事，我听完了。”他的声音很平静，“听起来，你至今仍然认为，你当年所做的一切，从根源上就是错误的？”
“对！”洛毕达的回答不容置疑，“男学生和女老师谈恋爱，最终受伤的，多半是老师！那根本不是什么爱情，大多只是学生一腔热血、不负责任的冲动所致！”
关子元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带着些许怜悯的笑意。
“关神，”洛毕达目光灼灼，终于将盘旋在心头许久的那句话问出了口，“你……现在是在和苏老师谈恋爱，对吧？”
“对。”
关子元没有任何犹豫，回答得干脆利落，目光坦然。
洛毕达愣住了。
他预想过关子元可能会否认，可能会辩解，甚至可能会恼羞成怒。
却唯独没料到，对方会如此如此坦荡地承认，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良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
“为什么啊，关神？你明明这么厉害，拥有那么光明的未来……你为什么要……为什么要做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这值得吗？”
“因为我爱她。”
关子元的回答依旧简短，却重若千钧。
“啊？”洛毕达再次被这纯粹而强大的理由冲击得哑口无言。
他张了张嘴，组织好的逻辑和劝诫在“爱”这个字面前显得如此苍白。
他努力找回思路，又说：
“恕我多嘴，如果……如果这件事情暴露了，被大家知道了，外界会怎么看你？又会怎么看待苏老师？苏老师她……”
后半句话，他哽在了喉咙里，眼泪不由自主地拆成两行。
显然，他又想起了他的张老师，想起了那个因为他的年少轻狂而黯然离场的张老师。
如今，他早已明白了张老师那个眼神的真正含义。
那不是失望，而是一种急切的制止，是一种在风暴来临前，拼尽全力将他护在身后的保护。
这份迟来的理解，让那份深埋心底的愧疚感更加翻江倒海。
也让他更加固执地认定，眼前自己偶像正在走的路，就是一条注定通往毁灭的错误之路。
看着关子元依旧默不作声，开始将箱子里的木桩一个一个拿出来，分发给社团每个成员的座位，洛毕达忍不住乘胜追击。
“关神，你说你爱苏老师，我暂且相信你的真心。可是，难道只要有爱，就可以不顾一切，为所欲为吗？爱能抵挡现实的洪流吗？苏老师比你大了这么多，你们的阅历，你们的人生阶段完全不同啊……我不明白，这样的爱情，未来真的能抵住所有压力，获得幸福吗？”
关子元终于分完了最后一根木桩，他直起身，转过来，目光平静地直视着洛毕达。
洛毕达仍然喋喋不休，语气殷切得像是在挽救一个即将坠崖的挚友：
“关神，我知道你现在可能嫌我聒噪，多管闲事……可是……可是我真的很崇拜你，‘士为知己者死’，我不想眼睁睁看着我的偶像，重蹈我当年的覆辙，走上一条错误的路……”
关子元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缓缓开口：
“小洛，你问了我这么多问题，现在，我只想问你一个。”
“什么？”
“撇开一切外界因素，回到最初，当年那个十七岁的你，真的爱你的张老师吗？”
“啊？”
洛毕达愣住了，他预想了关子元所有的反应，却没想到对方会抛回这样一个直击心灵的问题。
“我当然……”洛毕达下意识地想要肯定，但话到嘴边，却莫名少了几分底气。
“不，你根本不爱她。”关子元向前逼近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对她的感情，仅仅是青春期荷尔蒙作用下的憧憬、崇拜，或者是一时冲动下的自我感动。”
巨大的威压感让洛毕达咽了一口口水，下意识地想要后退。
“如果你真的爱她，你不会在那个自己完全无法承担任何责任的年纪，仅凭一腔热血，就毫不顾忌后果地向她表白，将她置于风口浪尖。”
“你没有为你们的未来做过任何实际的打算，作为一个高中生，你既没有经济能力为她遮风挡雨，也无法提供成熟稳定的情绪价值。你所谓的‘爱’，更像是一种单方面的索取。索取她的关注，索取她特殊的温柔，索取那份让你感觉与众不同的‘偏爱’而已。我说的，对吗？”
洛毕达瞪大了眼睛，嘴唇翕动着，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那些被他深埋心底的真实动机，被关子元无情地剖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退一万步讲，”关子元的语气放缓，“如果你当时真的认定那是爱，并且足够坚定，为什么在教导主任的几句训斥之后，你就打起了退堂鼓？你甚至连她的一个联系方式都不敢留下，这么多年，只敢躲在回忆里，一边自我感动地怀念，一边用愧疚来惩罚自己，口口声声说着‘爱’，可你又为这份‘爱’，真正做过什么呢？”
洛毕达感觉自己的心理防线在一步步崩塌，他终于鼓起一丝勇气反击。
“可是……就算你说得对！那你呢？关神！如果你真的爱苏老师，那么，你如何能保证，周围的所有人都能接受你们？你如何能保证，苏老师不会因为这段关系，受到像张老师那样的伤害？！”
“我不能保证。”关子元的回答依旧坦诚，“这个世界从来不存在百分之百的保证。我们无法让所有人都理解，也不需要所有人都祝福。”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然后又坚定地转回洛毕达身上：
“我们只需要获得重要之人的理解和祝福，就够了。至于那些无关紧要的杂音和非议……”
他顿了顿，“如果这里容不下我们，如果杂音太多，那我就带着她，去一个能包容我们的地方，去一个只属于我们的地方。而我，一定会有这个能力。”
洛毕达大口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
他看着关子元坚定的眼神，忽然意识到，自己今天仿佛重新认识了这位一直崇拜的偶像。
这种为了所爱之人，不惜与全世界为敌的勇气和担当，远超当年的他。
终于，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肩膀垮了下来。
“关神……我……我佩服你。你们这样……一定走得很辛苦吧？”
关子元刚想回答，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尖锐地响了起来，打破了活动室里微妙的气氛。
他掏出手机接通。
“关子元！立刻来我办公室一趟！马上！”
电话那头，郑海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
关子元眉头微蹙，没有多问，直接挂断了电话。
他快步走到美术社门口。
“小洛，帮我跟林社长请个假。”
就在他即将踏出门口的瞬间，他忽然停住，回过头。
阳光从他身后照进来，给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金边。
他看着洛毕达，眼神依旧坚定：
“虽千万人，吾往矣。”
说罢，他转身离开，脚步声迅速消失在走廊尽头。
洛毕达独自站在原地，心里波澜万丈。
此刻，关子元在他心中的形象，前所未有地高大起来，甚至带上了一层悲壮而神圣的光环。
——
郑海办公室。
关子元刚刚推门进去，就看到郑海的办公桌前，赫然站着两名警察。
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别紧张。”郑海看到他，立刻出声安抚，但眉头紧锁，显然情况并不简单。
“是关子元同学吧？”其中一名警察走上前，照例询问道。
关子元点了点头，心脏不由自主地沉了下去，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攫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