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暴雨来得急,去得也快,冲刷掉了演武场上的尘土,却冲不散弥漫在张家庄上空那层无形的紧张。总务堂内,灯火通明,气氛比屋外雨后的空气还要凝重几分。
张远声将一份由李崇文汇总的简报掷在桌上,声音不大,却让在场的核心几人心中一凛。简报上罗列着近期诸多乱象:某处水利工地,溃兵劳改队消极怠工,还鼓动他人;某货栈账目出现微小亏空,管事支吾不清;王家坳那边,大户们虽表面收敛,却暗中串联,似有更大动作;更有一则模糊消息,称庄内有人与北岸某些来历不明的流民头领有过秘密接触。
“诸位都看到了。”张远声目光扫过李崇文、赵武、苏婉和刚被召回的胡瞎子,“击退溃兵,收纳流民,我们看似声势更壮,但这根基,若被这些蛀虫啃噬,被这些歪风侵蚀,垮起来也不过是顷刻之间。”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垦荒社公约》前:“这上面写的,不是贴在墙上好看的。是我们能走到今天的根本!现在,有人忘了,有人不信,还有人想把它搞臭。那就让所有人都再想起来,再信起来!”
“整风!”张远声斩钉截铁,“从明日开始,庄内庄外,所有管事、乡勇、乃至劳改队,分批轮训。李崇文,你负责宣讲《公约》,不是照本宣科,要结合眼前的事,讲清楚为何要公平,为何要纪律,为何我们做的事,和外面那套不一样!要让每个人都明白,守不住这公约,大家就得一起回去过那朝不保夕、任人欺压的日子!”
“明白!”李崇文重重点头,深感责任重大。
“光说不够。”张远声看向赵武和胡瞎子,“还得清理。赵武,你负责明处。将劳改队里那几个煽风点火、屡教不改的兵痞,全部单独关押,加大劳动强度,让他们没力气嚼舌根。再挑一两个情节最恶劣的,三日后,当众处置,以儆效尤!”
赵武眼中厉色一闪:“早该如此!属下这就去办!”
“胡瞎子,”张远声语气转冷,“你负责暗处。给我把庄子里外,特别是新来的人,再筛一遍。王家坳那边,那几个不死心的大户,他们私下里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和谁接触,我要一清二楚。还有,谁在私下接触流民头领,意图不明,给我挖出来!”
胡瞎子舔了舔嘴唇,露出一个森然的笑容:“大人放心,是人是鬼,属下很快就能给您分辨得明明白白。”
整风的命令迅速传达下去。接下来的几天,张家庄及其附属的各个据点,气氛悄然变化。白日里劳作依旧,但每到傍晚或歇工时分,各处都会响起宣讲的声音。李崇文带着几个口才好的管事,在不同场地,对着不同的人群,反复阐释着《公约》的含义,结合近期的事例,分析利弊,回答疑问。起初有人不以为意,但听着听着,许多庄户和老实本分的流民渐渐沉默,继而点头。
三日后,校场上召开大会。当着全体庄丁、管事和部分乡勇代表的面,赵武宣读了三名溃兵痞子的罪状:屡次煽动闹事,抗拒劳动,散布谣言,意图破坏垦荒社安定。证据确凿,三人面如土色。
没有多余的废话,依据《公约》中关于破坏团结、屡教不改的条款,赵武下令:“执行杖刑!逐出垦荒社!”
沉重的军棍落下,惨叫声响彻校场。所有围观者都屏息凝神,面色肃然。这三棍子,不仅是打在那三个兵痞身上,更是打在了每一个心存侥幸、意志不坚的人心上。行刑完毕,三人像死狗一样被拖出庄门,扔在了荒郊野岭。没有人说话,但一种名为“敬畏”的情绪,在无声中蔓延。
暗地里的行动同样高效。胡瞎子的人如同无声的猎犬,很快锁定了目标。
王家坳那边,两个跳得最欢的大户,夜里家中突然遭了“贼”,虽未丢失贵重财物,但卧房门口却被悄无声息地插上了一把沾血的匕首和一张画着骷髅的纸条。两人吓得魂飞魄散,第二天就病倒了,再不敢提半点反对的话,甚至主动配合起小管事的工作。
庄内,一个原是流民出身,因识几个字被提拔为货栈副管事的男子,被胡瞎子从被窝里拖了出来。证据确凿,他利用职务之便,暗中克扣斤两,并将货栈物资进出情报,卖给了北岸一个自称有门路能搞到“便宜官粮”的流民头领。
总务堂内,烛火摇曳。那名副管事跪在地上,浑身筛糠,涕泪横流地求饶。
张远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给你吃饱饭,给你前程,你却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要挖这堵让大家都能活命的墙脚?”
“小人鬼迷心窍……小人再也不敢了……大人饶命啊!”副管事磕头如捣蒜。
“拉下去。”张远声挥挥手,语气疲惫而冰冷,“依《公约》,贪污舞弊、勾结外人、危害集体者,该如何处置?”
李崇文深吸一口气,沉声道:“罪当……革除一切职务,追回赃款,杖一百……或,逐出,或……斩首示众。”
“念其初犯,尚未造成大损,杖一百,革职,永不复用。连同其所得赃款买的粮食,一并充公。”张远声做出了判决,“明日,将他的罪状和处罚,张贴各处,让所有人都看看!”
副管事被拖了下去,凄厉的求饶声渐远。
经过这一连串明暗交织的整顿,庄内外的风气为之一清。那些抱怨的声音消失了,偷奸耍滑的举动收敛了,新老人员之间的隔阂仿佛也被这股强力压了下去。做事效率明显提高,秩序井然了许多。
然而,李崇文却发现张远声眉宇间的凝重并未散去。
“大人,还在担心?”李崇文轻声问道。
张远声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缓缓道:“崇文啊,用重典,整风气,能见效于一时,却非长久之计。今日能杖责,能驱逐,能杀一儆百,是因为我们还在草创,大敌当前,不得不为。可日后呢?人心深处的私欲、惰性,光靠严厉的公约和监察,是压不住的。”
他转过身,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得让他们真正觉得,守这公约、出这力气,是为了他们自己,为了他们能看得见摸得着的好日子。得有一条向上的路,让人有盼头。这,比一百条军规都管用。”
李崇文若有所思。他知道,张远声看到的,远不止眼前的整顿,而是更遥远的未来,关于如何真正凝聚人心,构建一个不同于旧时代的秩序。
内部的暗流暂时被强力压制,但更深层次的治理难题,才刚刚浮现。而外部,被触动了利益的对手,绝不会就此罢休。短暂的平静之下,更大的风暴正在积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