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谈会结束,人潮散去。
会议室里只剩下我们几个核心工作人员。张县长脸上的笑容收敛,揉了揉眉心。
他转向我和周文明常务副县长:“意见都听到了吧?好的要吸收,反映的问题更要重视。”
“文明县长,林涛,报告修改要把握几个原则:一是基调要积极向上,凝聚共识,尤其是要讲清楚铁路改道后我们主动作为、化危为机的思路和举措,这点要浓墨重彩;二是回应关切,对企业、群众反映强烈的痛点难点,报告中要有体现,要有解决问题的方向和承诺,哪怕只是原则性的;三是文字要精炼、准确,数据要核实再核实,特别是涉及板桥镇发展规划和投入预期的部分,要经得起推敲和追问。”
他略作停顿,视线最终定格在我身上,语气明显加重:“林涛,你带领政研室的同志,辛苦一下,这几天就集中攻坚。文明县长总体把关,遇到拿不准的,随时汇报。这份报告,不仅是给人大代表看的,更是给全县人民的一个交代,也是我们县政府新一年工作的宣言书,绝不能出任何纰漏!”
“明白,县长,我们一定全力以赴。”我和周文明同时应道。
压力瞬间传导到位。回到政研室那间略显拥挤的办公室,我立刻召集了手下的两员“干将”——陈志远和王天谷,开了个战前小会。
我把张县长的指示原原本本传达了一遍,然后开始分工:“天谷,你负责报告整体结构的梳理和数据的最终核对,特别是经济指标和板桥镇的基础数据,务必精准。”
王天谷推了推眼镜,郑重地点点头:“放心,林主任,数据这块我盯着,保证一个数都错不了。”他说话时,手下意识地在桌上一摞《统计年鉴》和旧报告上拍了拍。
“志远,”我转向陈志远,这小子眼睛里还有点刚参加完座谈会的兴奋劲,
“你负责根据座谈会记录,把各方意见梳理出来,特别是那些有建设性的、需要回应的具体问题,形成清单,然后对照初稿,看哪些地方需要增补、修改或者强化表述。要注意提炼核心观点,别被口水话淹没了。”
“好嘞,涛哥!”陈志远摩拳擦掌,但随即又苦着脸,“就是那些老领导的发言,车轱辘话有点多,东拉西扯半天,不知道重点在哪,提炼起来费劲。”
我敲了敲桌子,半是提醒半是告诫:“费劲也得干,这就是我们的工作。”其实我心里清楚,那些老领导的发言,大多是 “正确的废话”,真正有价值的意见没几句,但形式上必须重视,这就是官场的规矩。
“我负责统稿,重点打磨关于板桥镇发展战略和应对铁路改道的那几个核心章节,确保逻辑严密,表述出彩。” 我拿起那份初稿,指尖划过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心里已经有了大致的思路。
分工完毕,两人立刻行动起来。
陈志远抱着一摞座谈会记录和录音带,哼着当下最流行的《2002 年的第一场雪》回了自己的座位。王天谷则直接去了资料室,不用说,肯定是去翻她的宝贝《统计年鉴》和各类政策文件了。
接下来的几天,政研室的灯光几乎每晚都亮到深夜,成了县政府办公大楼里一道独特的风景。
办公室里烟雾缭绕,空气中除了烟味,就是泡面味和茶香。
谭井川主任还算体恤下属,给我们备了不少康师傅红烧牛肉面,还有一大罐茉莉花茶,说是熬夜补充体力。
谭井川作为我们政研室的一把手,是个聪明人。
他知道政府工作报告这种综合性、政治性极强的大材料,既考验文字功底,这不是他擅长的领域。况且,有常务副县长周文明直接把关,还有我这个县长秘书具体操刀,他乐得当个“甩手掌柜”,既省心,又不担责任。
他则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后勤保障和撰写县长的其他小讲话材料上。偶尔,他会背着手溜达进来,关切地问一句“大家辛苦了,进度怎么样?”,说几句“要注意劳逸结合”的场面话,然后便悄然离去。
对此,我心知肚明,也乐得他不过多干涉。
我则带着王天谷和陈志远,对着电脑屏幕和打印稿,逐字逐句地推敲、争论、修改。
2004 年的电脑配置还不高,运行起来有些卡顿,屏幕也有些模糊,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的 “较真”。
“这里,‘显着改善’这个词力度够不够?要不要改成‘根本性转变’?”王天谷指着一段关于基础设施的描述。
“太满了,万一做不到呢?还是‘显着改善’留有余地。”我否决了。
陈志远对着一条关于解决企业融资难的建议挠头:“涛哥,这条写进去,金融办那边会不会有意见?说我们给他们加码?”
“写上!这是企业普遍呼声,报告中必须体现导向。具体怎么落实,是后续协调的事。”我态度坚决。
有时,为了一个词的用法,我们能争论半天。
王天谷倾向于使用四平八稳的官方用语,比如 “扎实推进”“稳步提升”“持续优化”,他说这样 “不出错”;陈志远则总想弄点 “新词” 吸引眼球,比如 “弯道超车”“破局突围”“赋能升级”,这些词都是他从网上看来的,说是 “紧跟时代潮流”。
而我需要在规范、准确和具有一定感染力之间找到平衡点 —— 政府工作报告既不能太死板,也不能太花哨,要的就是那种 “于平淡中见真章” 的效果。
这个过程枯燥而烧脑,但也充满了智力上的挑战和一种参与创造的微妙快感。
偶尔,周文明常务副县长会溜达过来,拿起刚修改出来的部分稿子看上几眼,提出一些方向性的意见:
“嗯,板桥镇这块,气势起来了,不错。”
“这里,对困难的认识还要再深刻一点,别光唱赞歌。”
我一边点头称是,一边飞快地在稿子上做着标记。我知道,周县长的每一次“溜达”,都代表着张县长乃至更多双眼睛在关注着这份报告的进展。
时间在笔尖和键盘的敲击声中流逝。窗外的县城从灯火通明渐渐变得万籁俱寂,只剩下零星的几点灯光,其中就包括我们这间烟雾缭绕的办公室。
“差不多了,”我伸了个懒腰,对两位同样眼带血丝的战友说,“今天先到这里,保存好文档。明天,等县长看过这最新一稿,我们差不多开始征求意见,提请上会审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