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道三年三月,汴京皇城被一种不祥的沉寂笼罩。太宗赵光义的病情骤然加重,时常陷入昏厥,偶尔清醒时,目光也已浑浊不清,只是死死攥着榻边那方用高粱河泥土烧制的镇纸,仿佛要从中榨取最后一点力量。御医们束手无策,跪在殿外,面如死灰。宫人们屏息静气,行走无声,生怕一丝响动就会惊散皇帝那游丝般的元气。
消息被严格封锁,但那股山雨欲来的压抑,仍如同无形的墨汁,渗透了宫墙的每一道缝隙。有心之人,已能嗅到风中那丝权力更迭的血腥气。
内侍省都知王继恩,这个伺候了太宗大半辈子的老宦官,此刻正站在福宁殿的廊下,阴影将他半张脸遮住,看不清表情。他手中无意识地捻动着一串沉香木念珠,目光却锐利如鹰,扫过每一个进出殿门的太医和内侍。他的权力源于病榻上的皇帝,一旦龙驭上宾,新帝登基,他这“内相”的地位还能否保住?甚至,项上人头是否安稳?他必须为自己,谋一条后路。
而此刻的东宫,太子赵恒更是坐立难安。他虽已被立为储君,但父皇病重,他却被无形的手挡在福宁殿核心之外,得到的消息支离破碎,真假难辨。他几次请求入侍汤药,都被王继恩以“陛下需要静养”为由,委婉而坚决地拦下。一种巨大的、被排斥在权力核心之外的恐慌,攫住了他的心脏。他想起二哥元僖暴卒的往事,想起朝中那些对他“柔懦”的质疑,想起那几个年幼却母族显赫的弟弟……冷汗,浸透了他的中衣。
“殿下,”他唯一能信任的潜邸旧臣,此刻也只是满脸忧色,“如今宫禁深沉,消息不通,恐有小人作祟啊!”
赵恒在书房内焦灼地踱步,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西北方向——那是刘娥被他秘密安置的庄园所在。若她在,会如何分析这危局?会如何劝慰自己?此刻,他无比思念那个女子冷静的声音和洞察世情的智慧。
二
与此同时,宰相吕端的府邸,书房内的烛火也亮了一夜。
吕端屏退了所有仆人,独自对着一盘残局。黑白棋子纠缠,如同眼下扑朔迷离的朝局。他须发皆白,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岁月的沧桑与为相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在跳动的烛光下,却依旧清澈、深邃,仿佛能洞穿一切迷雾。
他太了解当前的险境了。皇帝病危,太子隔绝,而内侍王继恩,这个掌控宫禁、手握部分禁军调动权的宦官,其态度暧昧不明。更令人担忧的是,后宫之中,有皇子年幼,其母族势力不弱,未必没有“兄终弟及”或“立幼易控”的心思。一旦皇帝驾崩,若王继恩与某些后宫势力、朝中野心家勾结,矫诏另立,则国本动摇,天下顷刻大乱!
“大事不糊涂……”他喃喃自语,这是太宗皇帝当年对他的评语。如今,真正考验这五个字的时刻,到了。
他仔细复盘着自己手中的筹码:宰执的身份,在法理上拥有顾命辅政之权;一部分忠于朝廷、遵循礼法的中层官员和将领;以及,最重要的——太子赵恒,是名正言顺的储君,是大义所在!
但这一切,都必须建立在能控制住宫禁,确保太子能第一时间、安全地抵达御前,顺利灵前即位的基础上。否则,一切都是空谈。
关键,在于王继恩!必须稳住他,至少,不能让他立刻倒向另一边!
吕端捻起一枚白子,轻轻落在棋盘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上。一个大胆而冒险的计划,在他心中逐渐成型。
三
翌日清晨,吕端依例入宫请安。他并未要求面圣,只是如同往常一样,在福宁殿外恭敬行礼,询问陛下安好。得到王继恩“陛下稍安,仍需静养”的标准回复后,他面色如常,并未多言,转身欲走。
就在他即将踏出殿门时,仿佛忽然想起什么,又折返回来,对送他出来的王继恩随意说道:“王都知,近日老夫翻阅旧档,见显德年间,内侍监张承业辅佐庄宗,功在社稷,名垂青史,实在令人感慨啊。”
王继恩心中猛地一凛。张承业,那是五代时辅佐李存勖的着名贤宦,以忠诚干练着称。吕端在此刻提起此人,是何用意?是暗示,还是警告?
他不动声色地躬身:“吕相博闻强记,老奴佩服。只是张承业乃前朝之人,老奴不敢妄比。”
吕端微微一笑,笑容意味深长:“都知过谦了。侍奉两朝,劳苦功高,陛下与太子,皆是念旧的。只是……这宫闱之内,风云变幻,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唯有秉持忠心,护佑正统,方能如张承业一般,留得身后清名,福泽子孙啊。”
他轻轻拍了拍王继恩的手臂,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锤:“新枝虽嫩,终是参天之本;浮云虽诡,难蔽日月之光。都知是聪明人,当知何去何从。”
说完,他不等王继恩回应,便转身飘然而去。
王继恩站在原地,望着吕端消失在宫道尽头的背影,后背惊出一层冷汗。吕端的话,软中带硬,既点明了他王继恩侍奉两朝、知晓利害的特殊地位,给出了“留清名”、“福子孙”的承诺,又隐含了“一步踏错,万丈深渊”的严厉警告,更关键的是,清晰地表明了以他为首的朝廷重臣,将坚决拥立太子的立场!
这是在逼他表态!王继恩内心天人交战。拥立太子,是顺理成章,但太子对他未必信任,日后权力必定大减。若另立幼主……风险太大,且吕端等人绝不会坐视,一旦失败,便是灭族之祸!
权衡利弊,那颗蠢蠢欲动的野心,终究被对未知风险的恐惧和对“身后清名”的一丝渴望压了下去。
四
几天后的夜晚,太宗赵光义陷入了弥留。福宁殿内,药石无灵,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声。王继恩第一时间封锁了消息,但他并没有按照某些人的预期去联络后宫或其他皇子,而是派出了自己最亲信的小宦官,分头秘密前往两个地方:东宫,和宰相吕端的府邸。
此刻的吕端,并未安寝,他和衣而坐,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当听到管家急促的脚步声和低语时,他猛地睁开双眼,精光四射。
“备轿,入宫!”
他穿戴整齐的朝服,出门时,看似无意地对手下一位忠诚的老部曲低声吩咐了几句。那部曲领命,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吕端的轿子刚到宫门,早已等候在此的王继恩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悲戚与焦急:“吕相!陛下……陛下怕是不好了!”
吕端深深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快步向福宁殿走去。就在他们即将进入殿门时,吕端突然停下脚步,对王继恩道:“宫禁重地,非常时期,恐有奸人作乱。请都知即刻传令,关闭所有宫门,未有你我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
王继恩一愣,随即明白,这是吕端要切断宫内与外界的一切非法联系,杜绝任何可能的政变图谋。他此刻已别无选择,只能配合,立刻下令执行。
进入福宁殿,御榻之上的太宗已然气若游丝。吕端与王继恩跪在榻前。不久,太子赵恒也在接到密报后,仓促赶到,跪在吕端身后,面色惨白,身体微微发抖。
当太宗最后一丝气息断绝,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哭声。王继恩下意识地就要起身,去取那份据说存在的、可能另有人选的“遗诏”。
“且慢!”
吕端一声低喝,如同惊雷,让王继恩的动作僵在半空。只见吕端站起身,并非去查看遗诏,而是快步走到殿门处,猛地将两扇沉重的殿门从内合拢,然后用自己的身体,死死抵在门上!
他目光如炬,扫过殿内所有的太监、宫女,最后定格在王继恩和赵恒身上,声音沉静而具有不容置疑的力量:
“陛下已然龙驭上宾,社稷神器,自有归属!此刻宫门已闭,内外隔绝!在太子殿下于灵前正位之前,任何人,不得擅离此殿一步!亦不得擅传任何消息!”
他死死盯着王继恩:“王都知,陛下临终之际,你我皆在榻前,可曾听闻陛下另有遗命?!”
王继恩看着吕端那决绝的姿态,看着他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又瞥了一眼跪在地上、已是法定继承人的太子,最后一丝侥幸心理也烟消云散。他缓缓跪倒在地,以头触地:“老奴……老奴谨遵吕相之言!陛下……陛下唯有口谕,命太子殿下灵前即位,匡扶社稷!”
此言一出,等于正式确认了太子的唯一合法性。殿内众人,纷纷朝着赵恒的方向跪倒。
赵恒看着用身体堵住大门、须发皆张如雄狮般的吕端,看着跪满一地的宫人,看着终于表态的王继恩,巨大的恐慌渐渐被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感激所取代。他知道,在这最危险的关头,是这位老臣,用他的智慧、胆识和决绝,为他,也为这个王朝,稳住了几乎倾覆的舵盘。
五
次日,丧钟鸣响,宣告太宗皇帝驾崩。
在吕端一手安排的严密护卫下,太子赵恒于太宗灵前即位,是为宋真宗。整个过程,平稳得近乎诡异。那些潜在的反对势力,在宫门紧闭、消息隔绝的情况下,尚未反应过来,新君已然正位。
登基大典后,真宗赵恒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垂拱殿单独召见吕端。他离开御座,走到吕端面前,对着这位须发苍苍的老臣,深深一揖。
“若非吕卿,朕几无今日!”
吕端连忙侧身避礼,躬身道:“老臣不过恪尽职守,尽人臣本分。陛下初登大宝,当以稳定朝局、安抚天下为要。”
真宗颔首,眼中仍有后怕:“只是……朕听闻,当日王继恩似有异动?”
吕端平静地回答:“王继恩深知利害,关键时刻,选择了忠于社稷。陛下新立,宜示宽仁,稳定内廷。用之,则需慎之;防之,则需有度。”
真宗若有所思。他明白,吕端这是在教他帝王平衡之术。王继恩此人,权力过大,但眼下不宜轻易动他,以免引起内廷动荡。
不久,真宗下诏,加封吕端为右仆射,倚为股肱。对王继恩,则赏赐有加,明升暗降,逐步将其调离宫禁核心岗位。
而那位在危机时刻被真宗深深思念的刘娥,也在政局稳定后不久,被一乘小轿,悄然接回了汴京,安置在离皇城更近的一处宅院。真宗知道,他的时代开始了,而这条通往未来的路上,他既需要吕端这样稳重如山、能定鼎乾坤的社稷之臣,也需要刘娥那样灵动如水、能洞察幽微的红颜智囊。
吕端用他的“大事不糊涂”,完成了一场几乎完美的权力交接,为大宋王朝的平稳过渡,立下了不世之功。而属于宋真宗赵恒的时代大幕,也在这看似平稳,实则暗藏无数挑战的局面中,缓缓拉开。
【第九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