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皇城,夜已深沉。
内侍省都知王继恩悄无声息地行走在宫巷的石板上,如同一个灰色的幽灵。他手中捧着一碗刚煎好的汤药,药气氤氲,模糊了他那张保养得宜、看不出具体年岁的面孔。
垂拱殿内,赵光义正对着一份来自西川的军报发愁。烛光映着他愈发憔悴的脸,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疲惫与烦躁。王小波、李顺之乱,像一根毒刺,扎在帝国看似强健的肌体上,虽不致命,却疼痛难忍,更损及颜面。
“陛下,该进药了。”王继恩的声音温和恭顺,恰到好处地打破了殿内的沉寂。他将药碗轻轻放在御案一角,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份摊开的军报。
赵光义揉了揉胀痛的额角,没有碰那碗药,反而指着军报骂道:“樊知古、郭载,皆是酒囊饭袋!数千禁军,竟奈何不了一帮乱民草寇!朕要他们何用?!”
王继恩垂手侍立,并不接话。他知道,此刻皇帝需要的不是建议,只是一个倾听的耳朵。
果然,赵光义发泄一通后,疲惫地靠在龙椅上,喃喃自语:“蜀道难……若是调别处兵马,劳师远征,耗费巨大。西川本地官兵,又如此不堪用……难道要朕眼睁睁看着那李顺坐大不成?”
就在这时,王继恩缓缓跪了下来,以头触地。
“陛下,老奴……愿为陛下分忧。”
赵光义一愣,诧异地看向这个跟随自己多年的老宦官:“继恩?你……此言何意?”
王继恩抬起头,脸上是一种混杂着忠诚与野心的复杂神情:“陛下,老奴虽是个残缺之人,但蒙陛下信重,执掌内侍省,也读过几本兵书,知晓些进退之道。西川乱局,官军之所以屡剿不利,非力不逮,乃心不齐,帅无能尔!老奴恳请陛下,授老奴一道旨意,许老奴前往西川,督军剿贼!老奴必以残躯,为陛下荡平丑类,收复河山!”
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却又在情在理。赵光义怔怔地看着他,内心剧烈翻腾。用一个宦官去督军?这在本朝尚无先例,传出去必遭物议。但……眼下朝中宿将,曹彬等老一辈或老或病,年轻一代又缺乏独当一面之才。西川战事胶着,确实需要一个能代表皇帝意志、且行事果决之人去打破僵局。王继恩的忠诚,毋庸置疑,他的能力,在打理内侍省、处理各种隐秘事务上也展现无遗。或许……他真的可以?
沉默良久,赵光义深吸一口气,目光变得锐利:“王继恩,你可知,军中不比宫内?那些骄兵悍将,未必会服你一个内臣。”
王继恩从容应答:“老奴代表的是陛下天威。若有抗命不遵、作战不力者,老奴请陛下赐予临机专断之权,无论品级,皆可先斩后奏!”
一股狠厉之气,从这个平日低眉顺眼的老宦官身上隐隐透出。
赵光义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提起朱笔,在一道空白的敕牒上飞快书写。
“好!朕就命你为西川招安巡检使,总揽平叛事宜!赐你天子剑一柄,三品以下官员,可先斩后奏!”
“老奴……领旨!必不负陛下重托!”王继恩再次深深叩首,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这对他而言,是危机,更是前所未有的机遇。
二
王继恩的钦差仪仗,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速度离开了汴京。他没有像寻常官员那样沿途摆谱,而是轻车简从,日夜兼程。
一路上,他并未急着赶赴成都府,而是不断派出身边精明干练的小太监作为眼线,化装成商贩、流民,深入蜀地,不仅打探起义军的动向,更将西川各路官员的表现、将领的能力、地方的舆情,摸得一清二楚。
半月之后,王继恩的行辕抵达剑门关。他没有进城,而是直接驻扎在关外的军营里。他到的第一件事,不是召见地方官员,而是以钦差的名义,连夜传召败军之将——都巡检使卢斌。
卢斌自彭山之战后,虽未被立即问罪,但也憋了一肚子火。他本就瞧不起宦官,此刻见王继恩一来就摆架子,心中更是不忿。进入帅帐时,虽依礼参拜,但脸上倨傲之色难掩。
“末将卢斌,参见巡检使。”
王继恩端坐主位,慢条斯理地喝着茶,眼皮都没抬一下。
帐内气氛瞬间凝固。卢斌跪在地上,半晌不见回应,忍不住抬头:“王巡检……”
“卢将军。”王继恩终于开口,声音阴柔冰冷,“彭山一战,你损兵折将,致使贼首王小波虽毙,然贼势更炽,李顺坐大。你可知罪?”
卢斌梗着脖子辩解:“巡检使明鉴!非是末将不力,实是贼寇狡诈,倚仗地利……”
“够了!”王继恩猛地将茶盏顿在案上,发出刺耳的声响。他站起身,走到卢斌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如刀,“损兵折将,是为不勇;轻敌冒进,是为不智;推诿责任,是为不忠!三条大罪,你占全了,还敢在此巧言令色?!”
卢斌被他气势所慑,一时语塞,但随即恼羞成怒:“你……你一个内官,懂得什么行军打仗?!”
王继恩笑了,那笑容让人不寒而栗:“咱家是不懂行军打仗,但咱家懂得什么是王法,什么是军纪!”
他猛地提高声调:“来人!剥去卢斌甲胄,夺去印信,押解回京,交枢密院论处!”
帐外卫士应声而入。
卢斌这才慌了:“王继恩!你敢?!我乃朝廷三品命官!”
王继恩不再看他,转身从案上请过那柄黄绸包裹的天子剑,冷冷道:“陛下赐我天子剑,三品以下,先斩后奏。卢斌,你想试试剑锋利否?”
冰冷的杀意弥漫开来。卢斌脸色惨白,终于瘫软在地,被卫士如拖死狗般架了出去。
消息传出,西川官场、军界为之震动。所有人都收起了对这个阉人的轻视之心,意识到这位钦差,是个心狠手辣、手握生杀大权的角色。
紧接着,王继恩雷厉风行地推行了一系列措施。他以天子剑威慑,强行从各路驻军中抽调精锐,尤其是熟悉山地作战的土兵和弩手,重新编练成一军。他撤换了一批畏战、无能的中下层将领,提拔了一些有锐气、有能力的年轻军官。同时,他利用宦官系统独立于外朝的信息渠道,构建了远比地方官府更高效、更精准的情报网络,对李顺起义军的动向,几乎了如指掌。
在做这些事的时候,王继恩展现出了与他内侍身份截然不同的干练与狠辣。他不懂具体的战术指挥,但他懂得如何用人,如何立威,如何整合资源。他知道,要想平定叛乱,首先得把这盘散沙般的官军,捏合成一个听令的拳头。
三
成都府,转运使衙门。
昔日威严的官署,如今被一种恐慌和压抑的气氛笼罩。转运使樊知古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钦差王继恩到了剑门,却迟迟不来成都,反而先拿卢斌开了刀,这让他心里七上八下。
“樊公,那王继恩分明是来者不善啊!”郭载忧心忡忡,“他滞留剑门,整顿军务,却将我等晾在此地,莫非……莫非是要追究我等失职之罪?”
樊知古烦躁地挥挥手:“休得胡言!我等……我等已尽力剿贼了!只是贼势浩大……”
“尽力?”一个阴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只见王继恩不知何时,已在一群精锐卫士的簇拥下,站在了门口。他依旧穿着内侍的常服,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扫过堂内众官,却让所有人脊背发凉。
“王……王巡检使!”樊知古等人慌忙起身行礼。
王继恩踱步进来,毫不客气地坐在了原本属于樊知古的主位上。
“樊转运,郭府尹,”他慢悠悠地开口,“咱家这一路行来,所见所闻,触目惊心啊。流民塞道,田园荒芜,而成都城内,却依旧笙歌燕舞。二位大人,还真是‘尽力’了。”
樊知古冷汗直流,连忙辩解:“巡检使容禀,下官等已竭尽全力筹措粮饷,支撑剿贼事宜……”
“支撑?”王继恩打断他,从袖中抽出一本账册,轻轻丢在桌上,“这是咱家派人查核的成都府库账目。去岁至今,光是‘接待’、‘冰敬炭敬’等名目,就支出了五万贯。而拨付前线的军饷,却有三次拖延记录。樊公,这就是你的尽力?”
樊知古和郭载面色瞬间惨白,他们没想到王继恩的手段如此犀利,这么快就抓住了他们的把柄。
“还有,”王继恩目光转向郭载,“郭府尹,你的小舅子,在城中开着三家粮铺,趁着战乱,囤积居奇,米价翻了三倍有余。这事儿,你可知情?”
郭载双腿一软,几乎跪倒在地。
王继恩看着他们惶恐的样子,语气稍缓,却更显阴森:“咱家此来,是为陛下分忧,平定叛乱。过去的事,咱家可以暂时不计较。但从今日起,西川一切军政事务,皆需听咱家调度!若再有人阳奉阴违,办事不力,或是拖后腿……卢斌就是榜样!听明白了吗?”
“明白!下官明白!”樊知古、郭载等人如蒙大赦,连连叩首。他们此刻才真正明白,这个太监,掌握了足以让他们身败名裂的证据,拥有随时处决他们的权力。除了彻底服从,他们已无路可走。
王继恩恩威并施,迅速掌控了西川的军政大权。他成了这片土地上真正的“太上皇”。
四
在获得了绝对权力和整合了资源后,王继恩开始展现出他军事上的老辣一面。他并没有急于寻找李顺的主力决战,而是采纳了手下新提拔将领的建议,采取了一种更毒辣、更釜底抽薪的策略。
他下令官军不再被动追击,而是稳扎稳打,逐步收复、巩固起义军活动区域外围的城镇和交通要道。同时,他派出小股精锐部队,化整为零,不断骚扰起义军的粮道,袭击其分散在各处的小股力量。
更重要的是,他充分利用了“招安”这个大棒之外的胡萝卜。他发布告示,宣布“胁从不同”,只诛首恶李顺。对于愿意放下武器、返乡生产的起义军士卒,一律既往不咎,甚至还发放少量路费。这一手,极大地动摇了起义军的军心。许多被“均贫富”口号一时吸引、但并非死心塌地的农民,开始偷偷脱离队伍。
李顺虽然继承了王小波的遗志,改名立志,展现出非凡的坚韧和领导力,但在王继恩这种组合拳的打击下,也渐渐感到力不从心。起义军活动的空间被不断压缩,补给日益困难,内部也出现了不稳的迹象。
时机终于成熟。
这一日,王继恩得到准确情报,李顺率领主力,意图攻取战略要地梓州,以打破官军的封锁。王继恩立刻调兵遣将,亲临前线督战。他没有将主力全部投入梓州防守,而是玩了一手“围城打援”和“中心开花”的结合。
他命令梓州守军死守,吸引李顺主力攻城。同时,密令两支精锐官军,绕到起义军侧后,埋伏在其撤退的必经之路上。
梓州攻防战异常惨烈。李顺指挥起义军昼夜猛攻,城防岌岌可危。就在起义军以为即将破城,士气最为高涨,但也最为疲惫和松懈的时刻,王继恩下令一直养精蓄锐的官军主力,从侧翼猛然杀出!
生力军的加入,瞬间改变了战场态势。起义军久攻不下,已成疲兵,猝然遭遇猛烈反击,阵脚大乱。李顺虽奋力指挥抵抗,但败局已定,只得下令撤退。
然而,撤退之路,早已成了死亡陷阱。预先埋伏好的官军趁势杀出,前后夹击。起义军彻底崩溃,被分割、包围、歼灭。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李顺在乱军之中,被官军一员小将认出,乱箭射杀(注:历史上李顺下落有被俘和战死等说法,此处采用其中一种戏剧性较强的说法)。
持续了近一年的王小波、李顺起义,在王继恩这个太监的狠辣手段下,最终被血腥镇压。
五
成都城的天空,似乎都被胜利的喜悦染红了。
王继恩端坐在转运使衙门的大堂上,接受着西川大小官员的阿谀奉承。樊知古、郭载等人满面红光,仿佛平定叛乱的首功是他们的一般。
“全赖王巡检使运筹帷幄,指挥若定,方能一举荡平丑类,还西川朗朗乾坤!”樊知古举起酒杯,谄媚地说道。
王继恩淡淡一笑,受了这杯敬酒。他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一种掌控一切的冰冷满足感。这一战,不仅平定了叛乱,更让他将西川的军政大权牢牢抓在了手中。樊知古、郭载之流,如今不过是他的应声虫。
“将贼首李顺,以及一众顽抗匪酋的首级,用石灰腌好,装匣。”王继恩吩咐手下,“连同咱家的报捷奏章,六百里加急,送往京师,呈报陛下!”
“是!”
处理完这些,王继恩挥退了众人,独自走到窗边。窗外,成都城似乎恢复了往日的繁华,但他知道,这片土地下的怒火并未完全熄灭,只是被暂时压制了。而他,这个皇帝的私密奴仆,凭借此功,将不再只是一个伺候人的宦官。他的权势,将延伸到更广阔的天地。
不久,汴京的嘉奖旨意抵达。赵光龙心大悦,对王继恩大加封赏,晋爵领赏,恩宠至极。王继恩志得意满,班师回朝。
然而,在他看不见的朝堂之上,一些敏锐的大臣,如吕端、寇准等人,已经皱起了眉头。一个宦官,凭借军功,获得如此巨大的权柄和声望,这在本朝是前所未有之事。是忠是奸?是国之栋梁还是社稷隐忧?
王继恩的凯旋队伍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成都。他坐在华丽的马车里,闭目养神,盘算着回到汴京后,如何利用这份不世之功,更进一步。
而在西川的青山绿水之间,关于“均贫富”的传说,并未随着王小波、李顺的死去而消散,它们如同野草的种子,深埋在地下,等待着下一次春雨的来临。
远在汴京的赵光义,在欣喜于叛乱平定的同时,看着王继恩那份字里行间透着矜功自傲的奏报,内心深处,也悄然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警惕。
【第四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