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承号如同一粒悬浮在默观之眼旁的宇宙微尘,开启了静默的观察模式。舰船外部所有非必要的能量辐射都被降至最低,连生命维持系统的嗡鸣也几不可闻。在这片共生气流稀薄的“空无”区域,时间仿佛失去了线性流逝的实感,只剩下那自我迭代的几何结构,在绝对的寂静中,进行着永无止境的自我指涉。
轮将轮回杖的感知力聚焦到前所未有的精度,试图解析那构成“默观之眼”的线条与光影。数据流如同涓涓细流,缓慢而持续地汇入分析核心。
“结构复杂度……超越任何已知数学模型。”轮的声音在极度安静的舰桥中显得格外清晰,“它并非静态,而是在进行一种……递归性自我优化。每一次迭代,其几何比例、光影折射率都会产生极其微小的、遵循某种未知完美准则的调整。它似乎在无限逼近一个……‘绝对观察’的理想状态。”
“绝对观察?”忆轻声重复,她的意识不再试图侵入,而是如同薄雾般弥漫在周围,感受着那结构散发出的“观察”场。“观察什么?如果它只观察自身,那这‘绝对’的意义何在?”
“或许,”源曦凝视着那仿佛蕴含无尽深渊的几何中心,缓缓道,“观察本身,就是其存在的全部意义。如同一个永不停息的哲学命题:当‘观察’这个行为被推向极致,当观察者与被观察者完全同一,会发生什么?”
日子(如果还能用“日子”来衡量)在静默的观察中流逝。没有日出日落,只有轮回杖屏幕上不断滚动的、令人费解的数据,以及那永恒不变的、自我优化的递归之舞。
直到某一天,轮捕捉到了一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异常波动。
“检测到一次……非递归性溢出。”轮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在第7,894,332,115次迭代周期中,结构内部一个黄金分割节点处的能量场,出现了一次极其短暂的、指向外部的……信息泄露。”
“泄露了什么?”暗立刻问道。
“无法解析其内容。它更像是一种……纯粹的指向性,一个不带任何信息的‘箭头’。而且……”轮将数据放大,“这次溢出的模式,与我们在‘归零之礼’前探测到的那道‘余烬轨迹’的起始端……存在高度相似的数学特征。”
所有人都为之一震。这道古老的“余烬轨迹”,果然是这默观之眼留下的!它不仅移动过,而且其移动的“起因”,似乎就隐藏在这无数次自我迭代中,那极其偶然的、微乎其微的“非递归性溢出”之中!
“它在自我观察的无限循环中,产生了……‘好奇心’?”晶提出了一个近乎荒谬却又无比合理的推测。
“不是好奇心,”忆否定了这个过于人性化的词语,她努力寻找着更精准的描述,“更像是一种……逻辑必然性的外溢。当自我指涉达到某个临界点,当‘观察’纯粹到容不下任何‘被观察’的杂质时,观察这个行为本身,是否会产生一个指向‘观察者-被观察者’二元结构之外的……力?一个试图观察‘观察’本身为何存在的……元观察的冲动?”
这个想法让舰桥内陷入了更深的沉默。他们面对的,可能是一个试图突破自身存在论限制的、宇宙尺度的逻辑实体。
就在这时,那默观之眼的结构,发生了肉眼可见的变化。
其核心处的几何线条不再仅仅是优雅地变换,而是开始加速旋转、交织,光芒变得不稳定,时而炽亮,时而黯淡。那恒定的递归循环似乎被打乱了,整个结构散发出一种……挣扎的意味。
“它在尝试重复那次‘溢出’!”轮紧盯着数据流,“它在主动地、有意识地试图再次打破自身的递归闭环!它在……模仿自己亿万年前那次无意识的‘错误’!”
自我观察的极致,导致了对“非我”的渴望?绝对的理性,孕育出了突破理性的冲动?
这充满了哲学悖论的一幕,真实地发生在他们眼前。
突然,那加速旋转的结构中心,一点极其耀眼的光芒爆发出来!不同于之前温和的递归之光,这光芒带着一种决绝的、撕裂般的感觉。
一道细微的、但比之前清晰得多的“痕迹”,如同被无形之笔划过时空,从默观之眼的核心射出,指向深空某个未知的方向!
这一次,不再是几乎消散的“余烬”,而是一道新鲜的、散发着微弱但明确“信息意向”的轨迹!
“它成功了!”轮立刻锁定了这道新轨迹,“轨迹指向……一个明确的坐标!距离……极其遥远,跨越了难以计数的星系团!”
几乎在这道新轨迹出现的瞬间,那默观之眼的结构如同耗尽了所有能量,光芒迅速黯淡下去,旋转停止,几何线条变得僵硬、呆板,仿佛一瞬间“衰老”了无数岁月,从一种活跃的“观察状态”,陷入了一种接近休眠的“沉寂状态”。它不再自我迭代,只是静静地悬浮在那里,如同一个耗尽心力写下最后一个问题的智者,陷入了漫长的沉睡。
舰桥内,众人面面相觑。他们目睹了一个宇宙级存在,为了一个指向外部的“问题”,而几乎耗尽自身的全部活性。
那道新鲜的轨迹,如同一个无声的邀请,一个由绝对理性自身提出的、关于“外部”的疑问。
“它想知道……外面有什么。”源曦看着那道指向深空的轨迹,又看了看陷入沉寂的默观之眼,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他们原本是来观察一个谜题,却目睹了这个谜题为了成为更大的谜题而付出的代价。
“我们要跟上吗?”暗问道,他的目光也落在那道轨迹上,“这似乎是它……唯一的‘请求’。”
是继续留在这里,观察这陷入沉寂的结构?还是追随这道由“绝对观察”自身产生的轨迹,去探索那个连它都渴望了解的“外部”?
这是一个没有危机驱使,没有责任逼迫,纯粹源于同理心与探索欲的选择。
源曦与每一位队员交换了眼神。从晶冷静但跃跃欲试的目光,从轮充满研究热忱的神情,从忆带着深刻怜悯与理解的眼神,从暗沉稳却隐含好奇的点头,从雾隐无声但坚定的守护姿态中,他看到了答案。
“设定航向,”源曦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全新的、为了一份来自“绝对理性”的委托而启航的庄严,“追踪这道轨迹。让我们去看看,是什么,让一个默观自身的存在,不惜沉睡也要投去一瞥。”
传承号的引擎重新点亮,光芒温和而坚定。它最后看了一眼那陷入沉寂的默观之眼,仿佛向一位付出巨大代价提出问题的先行者致意,随后,舰身缓缓调转,沿着那道新鲜的、蕴含着无尽疑问的轨迹,驶向了宇宙更深、更未知的腹地。
这一次,他们不再是被动观察者,而是成为了一道由“内部”指向“外部”的疑问的承载者与探索者。
这传奇,在静默的观察之后,接下了一份来自宇宙本源的、超越理解的委托,驶向了一个连“绝对观察者”都渴望认知的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