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在冰冷浑浊的深水之中，每一次试图上浮，都被沉重的痛楚和黑暗拖拽回去。耳边是模糊不清的嘈杂声，夹杂着金属碰撞的脆响和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一种令人心悸的、带着血腥气的灼热感，从后背不断蔓延开来，仿佛要将灵魂都烧穿。
凌昊感觉自己被撕裂成了无数碎片。一半在无边无际的冰狱中沉沦，蚀骨的煞气如同万千毒虫，啃噬着他的经脉；另一半，却被一股微弱却持续的力量包裹着，那力量来自手腕相贴的肌肤，笨拙而坚定，试图驱散那彻骨的寒意。
是谁……
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浮冰般碰撞。蚀魂宗黑衣人狰狞的面孔……阴骨坊石室内爆开的金光与黑气……后背传来的、几乎将他劈开的剧痛……还有……一张写满惊恐和决绝的、少女的脸……
是她。
那个……小狐妖。
她怎么样了？
这个念头如同微弱的火星，在他濒临熄灭的意识中闪烁了一下，带来一丝尖锐的担忧。他想睁开眼，想确认她的安危，但眼皮沉重得如同焊死，身体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禁锢，动弹不得。
只有那紧握着他手腕的、微凉而颤抖的触感，真实地存在着，成为连接这片混沌与现实的唯一锚点。
然后，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移动，颠簸，似乎被人背负着，在黑暗中快速穿行。耳边风声呼啸，夹杂着压抑的喘息和低沉的指令声。
“快！这边！”
“注意警戒！”
“凌大人伤势如何？”
“很重……煞气入骨，心脉受损……”
镇妖司的人？他们找到我们了？
一丝微弱的安心感掠过，但随即被更深的警惕取代。他的身份，她的身份……绝不能暴露……
他试图凝聚起一丝神念，感知周围，但剧痛和虚弱如同潮水，瞬间将这点努力冲垮。他只能被动地感受着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颠簸停止了。他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了一个相对平稳的地方，身下传来硬板床的触感。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和一丝……熟悉的、属于镇妖司据点特有的、混合着金属和符纸的气息。
“热水！纱布！还有清心丹和化瘀散，快！”一个略显苍老却沉稳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是司里的医师？凌昊模糊地想道。他感觉到有人小心翼翼地剪开他后背破碎的衣物，冰冷的空气触碰到狰狞的伤口，带来一阵剧烈的刺痛，让他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
“按住他！伤口很深，煞气正在侵蚀！”老者的声音带着凝重。
紧接着，他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清洗着伤口，然后是更加尖锐的、如同火烧般的剧痛传来——是在清理腐肉和煞气残留。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有痛哼出声，额角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湿了鬓发。
通过那紧握着他手腕的颤抖，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另一边传来的、同样剧烈的恐惧和担忧。她还在……一直握着他的手，没有松开。
这个认知，奇异地抚平了一些伤口的灼痛。
清理、上药、包扎……过程漫长而痛苦。他能感觉到医师手法娴熟，用药精准，纯阳正气的药力不断注入，与体内肆虐的阴寒煞气激烈交锋，每一次碰撞都带来撕心裂肺的痛楚。
“不行……煞气太顽固，已侵入心脉附近……光靠药石之力，难以根除……”老医师的声音带着深深的忧虑，“必须尽快请司内擅长驱邪净化的高手前来，或是以更强的纯阳法宝辅助，否则……凌大人恐怕……”
后面的话，凌昊没有听清，剧烈的疼痛和疲惫再次将他拖入了黑暗的深渊。
等他再次恢复一丝微弱的意识时，周围的嘈杂声已经平息了许多。他依旧躺在那张硬板床上，后背的伤口依旧火辣辣地疼，但那股疯狂侵蚀的煞气似乎被暂时压制住了，虽然依旧盘踞在体内，蠢蠢欲动，却不再像之前那样狂暴。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丝眼缝。
视线模糊，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自己身处一间狭小简陋的石室。四壁是粗糙的岩石，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光线摇曳。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草药味。
他的目光缓缓移动，最终定格在床边。
那个小狐妖，就蜷缩在床脚边的一张矮凳上，睡着了。
她身上依旧穿着那套不合身的粗布衣裙，脸上还带着未擦净的灰尘和干涸的血迹，看上去狼狈不堪。她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蹙，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微光。一只手，依旧紧紧地、固执地握着他的手腕，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
看着她的睡颜，凌昊冰冷的心湖深处，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圈圈复杂的涟漪。愤怒？有。气她不顾自身安危，贸然跟入黑市，最终陷入险境。后怕？更有。若当时镇妖司的人晚到一步，或者来的不是自己人……后果不堪设想。
但除了这些，还有一种更加陌生的情绪……一种沉重的、带着一丝酸涩的……动容。
她明明怕得要死，却始终没有松开他的手。
石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镇妖司低级执事服饰、面容精干的中年男子端着一碗汤药走了进来。是之前那个带头救他们的头领，名叫赵乾。
赵乾看到凌昊睁着眼，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惊喜之色：“凌大人！您醒了？”
凌昊微微颔首，声音沙哑虚弱：“情况如何？”
赵乾将药碗放在床边的小几上，压低声音回道：“大人放心，此处是我们设在鬼市附近的一处暗桩，绝对安全。阴骨坊那边已经清理干净，消息也暂时压下了。蚀魂宗的人应该已经逃出城了。”
凌昊目光微冷：“查清楚他们的目的了吗？那些活人炼煞……”
赵乾脸色凝重地摇头：“对方手脚很干净，没留下太多线索。不过，从现场看，他们似乎在大量炼制一种……更特殊的煞尸，可能与某个大阵有关。具体目的，还在追查。”
凌昊沉默片刻，目光扫过床边蜷缩的身影：“她……没受伤吧？”
赵乾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神色有些复杂，低声道：“这位姑娘……只是脱力和受了些惊吓，皮外伤已经处理过了。只是……”他犹豫了一下，“凌大人，她的身份……似乎有些特殊？属下感知到她体内有微弱的妖气，但又被一种极强的敛息符压制着……”
凌昊眼神骤然锐利如刀，冷冷地扫向赵乾。
赵乾浑身一僵，立刻躬身道：“属下失言！大人带来的人，属下绝不敢多问！只是……司内规矩森严，此地虽为暗桩，但人多眼杂，若是被其他人察觉，恐怕……”
“她是我重要的线人。”凌昊打断他，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关于她的一切，列为最高机密。若有人泄露半分，按叛司论处！”
“是！属下明白！”赵乾额头渗出冷汗，连忙应道。
凌昊不再看他，目光重新落回床边那张疲惫的睡颜上，眼神复杂难辨。
线人？或许吧。但此刻，连他自己也分不清，这冰冷的定义下，究竟掩藏着怎样的私心。
赵乾识趣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石门。
石室内再次恢复了寂静。
凌昊尝试着动了动身体，立刻牵动了后背的伤口，剧痛让他闷哼一声，脸色更加苍白。他现在的状态，极其糟糕。煞气虽被暂时压制，但依旧如同附骨之疽，随时可能反扑。内伤更是沉重，没有十天半月的静养，根本不可能恢复。
而蚀魂宗的阴谋显然还在继续，镇妖司内部……也未必全然可信。
前路，危机四伏。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那只紧紧握着他手腕的、微凉的小手上。
或许……将她卷入这趟浑水，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但这个“错误”，此刻却成了这片冰冷黑暗中，唯一一丝……真实的暖意。
他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力气，抬起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指尖微微颤抖着，轻轻拂开了散落在她额前的一缕乱发。
动作轻得，仿佛怕惊扰了一场易碎的梦。
睡梦中的她，似乎感受到了这细微的触碰，无意识地嘤咛了一声，往他手边的方向蹭了蹭，握着他手腕的力道，更紧了一些。
凌昊的手僵在半空，深邃的黑眸中，翻涌着从未有过的、连他自己都无法解读的波澜。
最终，他只是极轻地叹了口气，收回手，重新闭上眼，任由疲惫和伤痛再次将他吞噬。
石室内，油灯如豆，光影摇曳。
一卧一坐，一伤一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