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脚步声渐近,踏在碎叶上,不疾不徐。甘草未回头,手已按在药案边缘,指节微收。
门帘掀开一道缝,青蒿立于廊下,肩头微湿,发梢沾着山露。她未进屋,只将掌心摊开,露出一片湿泥,灰绿中夹着细碎藻屑。“执律人退了,我跟到半山。”她的声音压得低,“这是他们鞋底蹭落的,不是本地土。”
黄芩上前一步,指尖轻触那泥片,眉头一皱:“海泥?”
“望海坡有脚印。”青蒿说,“深陷石缝,纹路粗犷,底下全是这个。”
甘草起身,取下墙角布袋,将《药毒解要》贴身收好,又从灶台边抓了一小撮生姜末装入瓷瓶。他一句话未说,推门而出。
三人沿山道下行,雾气未散,林间静得出奇。望海坡地势陡斜,碎石遍布,草根裸露。青蒿引路,脚步精准落在未扰动的苔面上。行至坡顶,她停下,指向石隙间一组交错足印。
甘草蹲下,手指抚过印痕底部,捻起一点残留物。灰绿泥浆黏附着细藻,还混着微量金属碎屑。他取出瓷瓶,倒出少许生姜末,与泥混合,颜色由灰转褐,随即散发出淡淡辛辣味。
“是逆药阁的人。”他说,“他们用海船转运,走的是水路。”
黄芩俯身查看另一侧浅印:“这一个,步幅短,落地轻,像是被押着走的。”
“柴胡。”青蒿低声说。
甘草站起,目光投向远处海岸线。薄雾中,礁石如犬牙错列,几艘渔船泊在浅湾,唯有一艘黑帆孤悬外滩,帆角残破,隐约可见一个“药”字烙痕。
“昨夜三更,有人看见他们上船。”说话的是坡下晒药的知母,老妇人低头翻动晾晒的苍术片,眼皮未抬,“两个黑衣人,拖着个穿灰袍的,上了那艘黑旗船。”
甘草走近,在她面前蹲下。“你看见了什么?”
知母摇头:“我不该说的。”
“若不说,柴胡就真的死了。”
老妇抬眼,浑浊瞳孔里闪过一丝震动。“他们说了……‘阁主等柴胡久矣’。”她顿了顿,“还说,第七味引药不齐,炼不成。”
“第七味?”黄芩追问。
“不知道是什么。”知母低声道,“但听他们提了一句——‘老林洞火候到了,就差主药入炉’。”
青蒿脸色微变:“老林洞?那个疯子住的地方?”
“谁住过?”甘草问。
“三年前有个采药人,进去后再没出来。后来有人说看见洞口冒黑烟,进去看的都疯了。”青蒿盯着甘草,“没人敢靠近。”
甘草沉默片刻,转身下坡。黄芩紧随其后。
村西一间茅屋内,少年蜷在草堆上,双眼翻白,口中喃喃不清。屋主见三人到来,忙让出门外,只敢站在檐下道:“他昨日在林边捡了片药渣吃,从此就这样了。”
甘草入内,搭脉察舌。少年脉象浮躁,舌苔厚腻泛青,呼吸间带金属腥气。他打开瓷瓶,取出生姜末与一小段甘草根须,投入陶碗,加水煮沸,滤去残渣,缓缓灌入少年口中。
半个时辰后,少年眼神稍清,嘴唇微动。
“洞……”他忽然开口,声音干涩,“老林洞……火光……烧得通红……”
黄芩立即靠近:“你还记得什么?”
“木牌……墙上挂着木牌……写着……第七味……是柴胡……”少年喘息加剧,“引药要齐……否则炸炉……会死很多人……”
话音未落,他猛然抽搐,双眼翻白,再度陷入混乱,口中反复念叨:“第七味……第七味……”
青蒿记下方位:“老林洞在西山余脉深处,入口被藤蔓封死,平日无人进出。”
黄芩看着甘草:“他们拿柴胡,不只是为了逼他改方,更是要把他当成引药的一部分。”
“不是一部分。”甘草站起身,“他是核心。迷魂药以柴胡为引,辅以青蒿、附子,缺甘草则失控。但他们不知道甘草与生姜合用可解其毒。”
他从怀中取出生姜所传草图,铺于膝上。图上标记多处,其中一处位于西山北麓,旁注“旧窑道”,下方另有小字:“通幽”。
“望海坡脚印指向海路,知母证言确认逆药阁海上据点,少年供词直指内陆炼药窝点。”甘草手指划过草图,“海藻岛是最终基地,老林洞是试验场。他们在这里试药,成功后再运往岛上量产。”
黄芩问:“我们怎么进?”
“他们不会想到有人能破解线索。”甘草收起图,“也不会想到,解药的关键不在书中,而在药人手中。”
青蒿从腰间解下一柄短刃,递给甘草:“我走最前,熟悉路径。”
甘草未接,只将瓷瓶递回她手中:“带着这个。若遇中毒者,每盏水加三钱生姜、一钱甘草末,可暂缓神志溃散。”
三人整装出发。暮色渐沉,山风转冷。老林洞所在方向,林木愈发密集,地面开始出现焦土痕迹,草叶边缘泛黑,似经烈火炙烤。
行至半途,青蒿忽停步,蹲下查看地面。一处浅坑中,残留着黑色灰烬,中间插着半截烧焦的木条,顶端刻痕依稀可辨。
甘草拨开灰烬,取出木条细看。刻的是三个字:**第七味**。
“他们在这里做过标记。”他说,“说明柴胡已被押入洞中,炼药即将开始。”
黄芩声音发紧:“我们只有一次机会。一旦惊动他们,柴胡立刻会被灭口。”
“他们要柴胡活着。”甘草站起身,“至少在补全配方前不会杀他。但若我们迟一步,迷魂药成,后果不止一人疯癫。”
青蒿指向前方:“再过两里就是老林洞。从东侧峭壁可攀至高处入口,避开关卡。”
甘草点头:“走。”
山路愈窄,两侧岩壁挤压而来,脚下碎石松动。空气中有股焦苦味,混着隐约药腥。甘草鼻翼微张,忽然抬手示意停下。
前方十步外,一块岩石后,露出半截麻绳,末端打结方式特殊——三绕回扣,是江北药庄专用系法。
“有人来过。”他说。
黄芩上前细看:“这不是逆药阁的手法。”
“是柴胡留的。”青蒿低声道,“他在提醒后来人,这里有陷阱。”
甘草俯身,将麻绳收入袖中。他抬头望向前方林隙,一处幽暗洞口隐现其间,形如巨兽之口,边缘焦黑,藤蔓垂落如锁链。
三人放慢脚步,贴岩壁前行。距洞口三十步时,甘草突然止步。
地上有一串新足迹,五指分明,是赤足所留。脚尖朝外,步伐凌乱,似有人仓皇逃出。
他蹲下,指尖抚过足印边缘。泥土湿润,尚未干涸。
“刚有人出来。”
青蒿眯眼:“可洞口没人影。”
黄芩盯着洞内:“也许……没逃成。”
甘草站起,从怀中取出瓷瓶,倒出最后一点生姜末,撒在自己靴底。他迈步向前,步伐沉稳,每一步都踩在旧痕之外。
青蒿持刃在前,黄芩居中,三人成三角阵型,缓缓逼近洞口。
焦苦味越来越浓,洞内深处,隐约有火光闪动,映得岩壁忽明忽暗。
甘草伸手,按住青蒿肩头。
她停下。
他从袖中抽出麻绳,轻轻抛入洞口。绳索落地无声。
三息之后,洞内传来一声闷响,像是重物坠地。
甘草未动,只将左手缓缓探入怀中,握住《药毒解要》的硬皮封面。
青蒿屈膝,短刃横握。
黄芩屏息,目光死死盯住那团黑暗。
火光跳了一下。
一个身影从深处踉跄走出,浑身焦黑,双手抱头,口中发出不成调的嘶吼。
他扑倒在洞口,四肢抽搐,皮肤下似有东西游走,脖颈青筋暴起如虫蠕动。
甘草立即上前,蹲下探脉。脉象狂乱,气血逆行,已是中毒极深。
他打开瓷瓶,发现已空。
“没有解药了。”
黄芩急道:“怎么办?”
甘草盯着那人的脸,忽然认出——是柴胡寮附近常来取药的樵夫。
他撕下衣角,将樵夫手腕绑在身旁石柱上,防止其自伤。
然后,他从怀中取出那本《药毒解要》,翻开扉页,咬破指尖,写下四个字:**甘草生姜汤**。
他将纸塞入樵夫手中,按紧。
“记住这个方。”他低声说,“若有人来救你,把这个交出去。”
樵夫手指痉挛,却死死攥住那张血纸。
甘草站起,看向洞内深处。
火光仍在跳动。
他迈出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