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园区的铁皮哨子就像钝刀刮过铁板，尖锐的声响刺破灰蒙蒙的天。陈韵是被冻醒的，身下的硬板床上只铺着一层薄薄的稻草，昨夜被雨水打湿的衣角还黏在皮肤上，一翻身就是刺骨的凉。她刚坐起身，门外就传来粗哑的吼声：“都给我起来！五分钟后到操场集合，迟到一秒钟，罚跑十圈！”
吼声来自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后来陈韵才知道他叫“刀疤”，是话务组的直接负责人。她不敢耽搁，胡乱套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工装——这是昨天被带入园区时，管理人员“发”给她的唯一衣物，领口处还沾着不知名的褐色污渍。同屋的另外四个女孩也慌忙起身，没人说话，只有急促的穿衣声和压抑的呼吸声，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化不开的疲惫，眼神里藏着或多或少的恐惧。
五分钟后，二十多个穿着同样灰色工装的女孩站在尘土飞扬的操场上，像一排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稻草人。刀疤手里拿着一根手腕粗的橡胶棍，在队伍前踱来踱去，目光像毒蛇一样扫过每个人的脸：“从今天起，你们都是话务组的人，主要任务就是按照话术本给‘客户’打电话，让他们把钱转到指定账户。每天保底完成三个‘有效通话’，完不成的，没饭吃；敢耍花样的，就别怪我手里的棍子不认人！”
他扬了扬手里的橡胶棍，棍身划过空气发出“咻”的轻响，队伍里有人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陈韵攥紧了藏在袖口的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昨天已经在心里暗下决心，绝不能真的帮这些人诈骗，但眼下的处境，连说“不”的资格都没有。
随后，刀疤把她们带进一栋低矮的厂房。厂房里摆满了老旧的电脑，屏幕泛着刺眼的蓝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汗味和劣质烟草混合的酸腐气息。每个工位前都贴着一张泛黄的A4纸，上面密密麻麻印着黑色的字，就是刀疤口中的“话术本”。陈韵被分到了靠墙角的一个工位，旁边坐着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的女孩，扎着低马尾，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睛，始终低着头不敢看人。
“先把话术本背下来，下午开始试打电话。”刀疤把一本话术本扔在陈韵桌上，纸张边缘都卷了毛边，“别想着偷懒，我会随时抽查，背错一句，掌嘴十下。”
陈韵拿起话术本，指尖触到纸张上的油墨，只觉得一阵恶心。上面的内容全是精心设计的骗局：一会儿是“海外投资顾问”，用高回报率诱骗老人；一会儿是“客服专员”，以“账户冻结”为由套取银行卡信息；甚至还有伪装成“失恋女孩”的话术，靠卖惨博取同情骗钱。她强迫自己把目光移到文字上，脑子里却飞速运转——昨天她已经观察到，中午12点到1点是巡逻换班的时间，这段时间或许能找到些有用的信息，但前提是，她得先熬过眼前的“学习期”。
旁边的女孩似乎察觉到她的僵硬，悄悄用胳膊肘碰了碰她，压低声音说：“别愣着了，赶紧背吧，刀疤真的会打人的。”女孩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颤抖，陈韵侧过头看她，才发现她的左耳后有一块明显的淤青。
“你叫什么名字？”陈韵也压低声音问。
“我……我没有名字，他们叫我‘036’。”女孩的头埋得更低了，“你是昨天新来的‘007’吧？昨天刀疤在办公室提过你。”
陈韵的心沉了一下——原来在这里，所有人都只有代号，没有名字。她还想再问些什么，就听到刀疤的吼声从厂房另一头传来：“036！跟007嘀咕什么呢？是不是不想背话术了？”
036吓得浑身一哆嗦，立刻把头扭回电脑屏幕，双手紧紧攥着话术本，指节都泛了白。陈韵也赶紧低下头，假装认真地翻看纸张，眼角的余光却看到刀疤正朝她们这边走来，心里不由得绷紧了弦。
好在刀疤只是在她们工位前停顿了几秒，又骂骂咧咧地走向了另一边。陈韵松了口气，却也不敢再跟036说话，只能一行行地看着话术本上的文字，把那些冰冷的骗局句子在心里默念，同时悄悄观察厂房里的环境：厂房有两个门，前门由两个保安守着，后门挂着一把大锁；窗户都装着铁栅栏，栅栏之间的缝隙连一只手都伸不出去；墙上装着三个监控摄像头，镜头正对着不同的方向，几乎没有死角。
时间一点点过去，厂房里只有翻书声和偶尔响起的刀疤的呵斥声。陈韵背得有些口干舌燥，她偷偷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快十一点了，离中午的换班时间越来越近。她正想着中午该怎么利用那一个小时，突然听到厂房的前门被推开，一个穿着同样灰色工装的女孩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脸上满是泪水，嘴里还喊着：“我不打！我不能骗我爸妈的朋友！你们这是犯法的！”
女孩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厂房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向她。陈韵也愣住了——这个女孩她有印象，昨天在院子里见过，代号是“019”，听说也是刚被拐进来没几天。
刀疤显然没料到有人敢当众反抗，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快步走到019面前，一把揪住她的衣领，把她拽得离自己只有一臂距离：“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019的身体在发抖，却还是咬着牙抬起头，眼里满是倔强：“我说我不打！那些话术都是骗钱的，我爸妈要是知道我干这种事，会气死的！”
“气死？”刀疤突然笑了，笑容里满是残忍，“在这里，你爸妈的死活跟你没关系！你只要记住，要么按我说的做，要么就等着受罚！”
“我不做！就算死，我也不做骗子！”019用力甩开刀疤的手，后退了两步，眼神里带着决绝。
刀疤的耐心彻底没了，他朝门口的两个保安使了个眼色：“把她拖到院子里去，让她好好学学怎么‘听话’。”
两个保安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019的胳膊。019拼命挣扎，嘴里喊着“放开我”“我不做”，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却根本挣脱不了保安的钳制。她被拖出厂房的时候，还回头朝里面看了一眼，眼神里满是绝望，像是在求救，又像是在告别。
陈韵的心揪得紧紧的，她下意识地想站起来，却被旁边的036悄悄拉住了衣角。036摇了摇头，嘴唇动了动，用口型对她说：“别管，管了会连累自己的。”
陈韵的身体僵住了，她看着019被拖远的背影，手指紧紧攥着话术本，指腹都磨得发疼。她知道036说得对，在这里，自保都难，根本没能力帮别人。可一想到019刚才的眼神，她就觉得胸口堵得慌——如果换成是自己，敢这样反抗吗？或许不敢，因为她还想活下去，还想回国。
很快，院子里就传来了橡胶棍抽打身体的声音，紧接着是019压抑的哭声，后来哭声变成了凄厉的惨叫，一声声像鞭子一样抽在每个人的心上。厂房里鸦雀无声，没人敢说话，没人敢抬头，只有那惨叫声不断从门外传进来，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提醒着他们这里的规则——顺从才能活下去，反抗只会迎来更残酷的惩罚。
陈韵低着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迫自己没有掉下来。她想起昨天被关在铁门后的绝望，想起心里“一定要回国”的决心，突然明白了什么——在这里，“善良”和“反抗”有时候是最没用的东西，想要活下去，就得先学会伪装，学会在绝境里找机会。她悄悄抬起头，看向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十一点五十，还有十分钟，就是巡逻换班的时间。
她深吸一口气，把眼泪逼了回去，重新拿起话术本，一字一句地默念起来。只是这一次，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坚定——她要把话术本背下来，要让刀疤觉得她“听话”，这样才能有机会观察更多，才能找到逃出去的可能。
院子里的惨叫声还在继续，只是渐渐弱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呜咽。刀疤从外面走了进来，手里的橡胶棍上沾着淡淡的血迹，他走到队伍前，扫了一眼所有人，声音里带着威胁：“看到了吗？这就是不听话的下场。你们最好记住，在这里，我的话就是规矩，谁敢违反，019就是你们的例子！”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陈韵身上：“007，你昨天刚进来，今天就先别试打电话了，把话术本背熟，明天我抽查。要是背错了，就跟019一样，去院子里‘反省’。”
陈韵赶紧点头，声音有些发紧：“知道了，我一定背熟。”
刀疤满意地哼了一声，转身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拿出手机刷了起来，不再管厂房里的人。陈韵悄悄松了口气，眼角的余光瞥见墙上的挂钟——十二点整，巡逻换班的时间到了。她假装揉眼睛，偷偷看向窗外，果然看到两个穿着黑色制服的巡逻人员从院子东边走来，跟原本守在前门的两个保安说了几句话，然后朝厂房西边走去。
前门的保安注意力都在换班的巡逻人员身上，偶尔才朝厂房里看一眼。陈韵心里一动——这或许就是她观察的好机会。她一边假装背话术，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留意着前门的动静，同时在心里默默记下：中午十二点到一点，前门保安会因为换班分心，监控摄像头的角度似乎没有完全覆盖到厂房的西北角……
就在她悄悄梳理这些信息的时候，厂房的后门突然传来“咔哒”一声轻响。陈韵心里一紧，下意识地看向后门——挂在门上的大锁竟然被人打开了一条缝隙，一个穿着后勤组蓝色工装的男人探进头来，飞快地朝厂房里扫了一眼，目光在陈韵身上停顿了一秒，又迅速缩了回去，后门的锁重新恢复了原样，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错觉。
陈韵的心跳瞬间加快了——那个男人是谁？他为什么要打开后门的锁？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她想再看一眼后门，却听到刀疤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都别愣着了！背话术！下午要是有人背不熟，别怪我不客气！”
她赶紧收回目光，重新低下头，可心里却翻起了惊涛骇浪。那个后勤组的男人为什么会看她？后门的锁为什么会突然打开？这背后到底藏着什么？她不知道答案，只觉得眼前的处境似乎比她想象的更复杂，而那个打开又关上的后门，像是一个诱饵，又像是一个陷阱，让她既好奇，又警惕。
窗外的天依旧是灰蒙蒙的，院子里的呜咽声已经彻底消失了，不知道019怎么样了。陈韵攥着话术本的手又紧了紧，心里默默告诉自己：不管那个后门藏着什么，她都要弄清楚。因为这或许，就是她逃出去的第一个机会。只是她还没意识到，这个看似偶然的“缝隙”，背后牵扯的东西，远比她想象的要危险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