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长公主郗瑄回京那日,皇家仪仗自城门迤逦而入,引得沿途百姓纷纷驻足观望,窃窃私语。
长公主端坐于华丽车辇之中,身着繁复宫装,下巴微扬,眉眼间带着经年未改的高傲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戾气。
她享受着这万众瞩目的时刻,仿佛回到了先帝在位时,她作为唯一嫡出公主最风光的年月。
驸马李修文骑马随行在侧,他面容清俊,只不过带着几分郁气与憔悴。
他眼神闪烁,偶尔看向车辇的目光复杂难辨,既有畏惧,又有一丝扭曲的依恋。
他无官无职,全凭公主驸马的身份维持着体面。
科举舞弊的阴影和远离京城权力中心的落魄,早已将当年那点才名与意气消磨殆尽。
三个年幼的孩子由乳母带着跟在后面的车驾里。
与此同时,靖国公府的马车正缓缓驶向国公府。
新科状元赵允珩小心翼翼地扶着已有三个月身孕的妻子长孙妍下车。
长孙妍护着肚子,脸上洋溢着将为人母的温柔光辉。
长孙妍的夫君,赵允珩,虽出身寒门,但气质清正,如今入了翰林,前途无量,对妻子更是体贴入微。两人相视一笑,皆是满足。
恰在此时,长公主的仪仗行至靖国公府门前街口。开路侍卫厉声呵斥行人避让,声势极大。
长孙妍被惊得微微一颤,赵允珩连忙将她护在身后。
长公主的车辇因队伍庞大,转弯时不慎车辕刮擦了靖国公府马车的车厢,发出刺耳的声响。驾车的内侍慌忙勒马,车驾陡然一顿。
“怎么回事?!”长公主不悦的尖锐声音从辇中传出,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耐烦。
一名侍卫上前查看后回禀:“长公主殿下,是靖国公府的车驾,方才避让时稍有刮擦。”
长公主闻言,非但未有歉意,反而嗤笑一声,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的人听见。
“靖国公府?呵,真是晦气。挡了本宫的路,还不快滚开!”
她如今日子不如意,看谁都觉得碍眼,尤其看不起这些京中的新贵。
她瞥了一眼护着长孙妍的赵允珩,见他衣着虽得体却并非顶级料子,眼中轻蔑更甚。
“又是哪个穷酸门第出来的,也配挡本宫车驾?”
长乐长公主这话说得极其刻薄无礼。
赵允珩脸色一沉,但顾及对方身份和身旁有孕的妻子,强压下怒火,只是将长孙妍护得更紧。
长孙妍气得脸色发白,却因对方是长公主,不敢直言顶撞。
就在这时,得到门房通报的长孙衍将军大步从靖国公府内走出,他们长孙家男儿世世代代军功累累,不惹事也从不怕事。
他今日休沐在家,一见妹妹受辱,顿时火冒三丈。
“长公主殿下好大的威风!”长孙衍声音洪亮,带着嘲讽。
“京城街道,天子脚下,莫非只准殿下一人行走?您的车驾刮蹭了我国公府的马车,惊扰了我有孕在身的妹妹。非但无一言致歉,反而出口伤人,这就是天家公主的教养?!”
长公主何曾被人如此当面顶撞过,尤其还是她一向看不上的武将之家。于是有公主命和公主病的长公主殿下勃然大怒,忿忿不平地掀开辇帘,指着长孙衍。
“放肆!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指责本宫?!惊扰了又如何?不过是个寒门子弟的妻子,怀了个不知所谓的种,也值得大惊小怪?滚开!”
这话已是恶毒至极。
赵允珩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将妻子和舅兄都稍稍挡在身后。虽然面对的是公主,他依旧不卑不亢。
他朗声道:
“长公主殿下!臣妻乃是靖国公嫡孙女。腹中乃是臣之骨血,更是陛下亲赐的姻缘。殿下金枝玉叶,还请您言语自重,勿失皇家体面!”
李修文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想劝又不敢,只低低唤了一声:“长公主殿下,息怒,毕竟是在大街上……”
长公主回头狠狠瞪了李修文一眼,李修文顿时噤若寒蝉,脸上甚至下意识地流露出一丝惧意。他手颤了一下,仿佛习惯性地想要遮挡什么。
长公主见驸马如此懦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又将怒火转向赵允珩。
“皇家体面也是你能议论的?寒门鸠鸟,飞上枝头就真以为自己了不起了?本宫……”
这公主病的话音未落,靖国公府内又走出几人,听闻动静出来的靖国公夫人和几位少夫人,见状连忙打圆场。
一边劝长孙衍和赵允珩冷静,一边向长公主赔不是,只说是一场误会。
长公主见对方人多,且到底是国公府,哼了一声,总算勉强找回一点理智,但嘴上依旧不饶人。
“今日算你们运气好,本宫急着入宫见母后,没空与你们计较!还不快让开!”
说着,她重重摔下辇帘。
车队重新启动,趾高气扬地离去。李修文匆忙跟上,背影显得格外狼狈。
长孙衍盯着远去的仪仗,拳头紧握,对赵允珩道:“妹夫,今日委屈你了。这长公主,真是愈发不像话!”
赵允珩摇摇头,关切地查看长孙妍的情况:“我无妨,只是妍儿受了惊吓。”
见妻子只是脸色不好,并无大碍,才稍稍放心。
长孙妍缓过气来,轻声道:“哥哥,夫君,我没事。只是这位长公主……”
她忧心忡忡地看向皇宫方向,“她这般性子回京,怕是不得安宁。”
……
宫中,为迎接长公主回京,慈安宫设了小家宴。太后自然是欢喜的,拉着长乐长公主的手问长问短。
皇帝郗砚凛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皇后领着太子和几位高位妃嫔作陪。
蔺景然安静地用着膳食,偶尔抬眼打量一下长公主。只见她虽极力表现着高傲,但眉宇间的刻薄和眼底的一丝虚张声势却难以完全掩饰。
长乐长公主对太后倒是亲热,只不过偶尔看向郗砚凛的眼神却带着些微的挑衅和怨怼,大约是怨他当年反对她的婚事,如今又未能给驸马高位。
她对阿瑞似乎也格外关注,那目光让蔺景然心下微凛,暗自警惕。
宴至一半,或许是为了活跃气氛,或许是为了展示皇家恩宠。
郗砚凛吩咐道:“近日西域进献了几匹舞马,训练得颇有趣,今日便让它们来助助兴吧。”
不多时,内侍引着几匹毛色油亮、装扮华丽的骏马来到殿前空地上。
乐师奏起悠扬的胡乐,那几匹马竟随着乐声昂首踏步、旋转腾挪,动作整齐划一,极富韵律,时而如战士冲锋,时而如少女起舞,精妙绝伦,引得众人啧啧称奇。
妃嫔们看得目不转睛,连声称颂陛下恩德,四海宾服才有此祥瑞。
阿瑞看得小嘴微张,眼睛瞪得溜圆,扯着蔺景然的袖子低呼:“母妃你看!马儿会跳舞!”
长公主看着表演,脸上也露出一丝得色,仿佛这珍稀的舞马也是她归来荣光的一部分。
蔺景然也觉新奇,含笑看着。她注意到,郗砚凛虽也在看舞马,但眼神深处一片清明,并无多少沉醉之意。
她心下了然,这舞马表演,与其说是娱乐,不如说是一种政治姿态,展示的是皇家的威仪与四夷的臣服。
表演结束后,郗砚凛惯例赏赐。他淡淡道:“颖妃瞧着倒喜欢,回头让驯马监挑一匹温顺的小马驹,给阿瑞学着骑射吧。”
此言一出,殿内瞬间安静了几分。妃嫔们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投向蔺景然,有羡慕,有嫉妒。
长公主的锐利地扫了一眼蔺景然和阿瑞,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让人很不舒服。
蔺景然笑道:“臣妾代阿瑞谢陛下隆恩。陛下勤政爱民,威加海内,方得此良驹竞相来朝。阿瑞定当勤学苦练,不负陛下期望。”
郗砚凛看了她一眼,未再多言。太后笑着打圆场:“皇帝有心了。阿瑞年纪虽小,是该学着些了。”
宴席散后,蔺景然领着阿瑞回宫。
路上,恰遇同样要出宫的闲王郗砚策和他的王妃江知遥。郗砚策一副刚逃脱牢笼的模样,扯着江知遥的袖子抱怨。
“可算是散了,憋死本王了!皇兄也是,非得搞这么大阵仗……”
江知遥温婉地笑着,轻轻拍开他的手:“王爷慎言。长公主殿下归来,自是喜事。”
她向蔺景然行礼,“颖妃娘娘金安。”
蔺景然回礼,笑道:“王爷和知遥这是要回府了?”
“可不是么!”郗砚策抢答,“再待下去,本王怕被那位长姐的眼刀子刮伤。嫂嫂,你可小心点,我这位长姐,眼睛长在头顶上,最看不得别人好,尤其看不得皇兄对谁好。她当年可是……”
他话没说完,被江知遥轻轻拽了一下。
“王爷,时辰不早了,齐侧妃妹妹还在府里等着呢,她今日身子又不爽利,念叨您一天了。”
一提起侧妃齐云舒和刚满月的女儿,郗砚策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
“又不舒服了?怎么不早说!快走快走!”
说着也顾不上八卦了,拉着江知遥就急匆匆往外走。江知遥回头对蔺景然投去一个抱歉又带着些许无奈的笑意。
蔺景然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心下莞尔。这闲王夫妇,倒真是绝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