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公主郗瑶的风光大婚仿佛还在昨日,余温未散,宫中又紧锣密鼓地筹备起年节事宜。
各宫都忙碌起来,扫尘、剪窗花、准备新衣、领份例,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忙碌而喜庆的躁动。
连带着因公主出嫁而略显冷清的宫廷,也重新变得热闹喧嚣。然而,这份热闹之下,也并非全然是欢声笑语。
柔嘉宫内,邬妃历经双胎早产,身子亏损得厉害,至今仍大多卧榻休养,脸色总是苍白着。
那对好不容易保住的小皇子和小公主更是孱弱,如同两只需要极度精心呵护的幼猫,离不得太医和乳母的日夜看顾。
如此一来,难免就疏忽了先前所出的、如今刚满两岁的六皇子郗承康和七皇子郗承安。
这两个小家伙,正是猫狗都嫌的年纪,精力旺盛,调皮好动。
往日邬妃虽不算多么无微不至,但总归有生母镇着,乳母嬷嬷们也不敢懈怠。
如今主位娘娘病弱,心思全在新生的弟妹身上,下人们难免看顾不及,或者心存怠慢。
于是,这对双生兄弟便时常因争抢玩具、点心,甚至是谁先迈过门槛这等小事,吵吵嚷嚷,乃至动手互殴。
两个孩子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打起架来也是毫不留情,你抓我脸,我扯你头发。
常常是乳母们闻声赶来时,两人都已滚在地上,哭声震耳,小袍子皱皱巴巴,脸上挂着彩。
这日午后,也不知是为了争一块新做的奶糕,还是抢一个彩色的小皮球,两人又在暖阁里扭打起来。
郗承康力气稍大,一把将郗承安推倒在地,抢了东西就跑。
郗承安岂肯干休,爬起来嗷嗷叫着追上去,抱住哥哥的腿就咬。
乳母吓得魂飞魄散,赶紧上前分开两人,又是哄又是劝,却哪里劝得住?
两个孩子哭得声嘶力竭,一个额角青了一块,一个手腕上多了圈牙印,场面一片狼藉。
消息很快便传到了思政殿。
郗砚凛正批阅着年前积压的奏疏,听闻张德海低声回禀柔嘉宫又因两位小皇子闹得人仰马翻,眉头不禁蹙了起来。
他放下朱笔,揉了揉眉心。
“又打起来了?邬妃呢?”
“回陛下,邬妃娘娘似乎刚喝了药睡下……”张德海小心翼翼道。
“听闻两位小殿下近日时常如此,乳母嬷嬷们……怕是也有些看顾不过来了。”
郗砚凛沉默片刻。他对邬妃并无多少深情,但对子嗣却向来重视。
六七皇子虽是双生,但郗承安因难产之故,体质本就比哥哥更弱些,这般时常哭闹打架,于身体无益。
“摆驾柔嘉宫。”皇帝起身,语气淡然,“朕去看看。”
皇帝突然驾临,让柔嘉宫上下顿时慌了手脚。
邬妃也被惊醒,强撑着起身迎驾,脸上带着病弱的憔悴和惶恐:“臣妾不知陛下驾临,未能远迎,请陛下恕罪。”
“不必多礼,你身子不好,躺着吧。”
郗砚凛虚扶了一下,目光扫过殿内。两个惹祸的小家伙已经被乳母收拾干净,换上了新衣,但眼睛还红肿着,抽抽噎噎地并排站着,小模样看着甚是可怜。
一个额角青紫和另一个手腕上牙印依旧清晰可见。
“怎么回事?”郗砚凛的声音不高,却自带威压。乳母战战兢兢地回话,无非是些孩子间的玩闹争执。郗砚凛听完,未置可否。
“你如今精力不济,朕知道。但皇子教养,亦不可疏忽。他们年纪小,更需引导。而非一味纵容或置之不理。”
邬妃眼圈一红,委屈又自责。
“是臣妾的不是……臣妾一定好好管教他们……”说着便咳嗽起来。
郗砚凛见状,语气缓和了些:“朕并非责怪你。只是提醒你,莫要顾此失彼。新生的两个孩子固然体弱需精心,但承康、承安亦是朕的皇子,你的亲子。”
他顿了顿,吩咐道:“传朕旨意,从内廷司再调拨两名经验老道的嬷嬷过来。专门看顾六皇子和七皇子。一应饮食起居,需得格外用心。”
“是!谢陛下隆恩!”邬妃和宫人们连忙谢恩。郗砚凛又看向那两个怯生生看着自己的儿子,招了招手。
两个孩子有些犹豫,在乳母的小声催促下,才慢慢挪过去。
皇帝蹲下身,与两个孩子平视。他甚少做这般姿态,显得有些生疏,但目光却比方才温和了许多:“为何打架?”
郗承康瘪着嘴,先告状:“他抢我球!”
郗承安反驳:“是他先推我!”
眼看又要吵起来,郗砚凛抬手止住他们:“兄弟之间,当友爱互助。抢东西、推人、咬人,皆是不对。可知错?”
两个孩子低下头,小声嘟囔:“知错了……”
“既知错,该如何?”皇帝问。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不太情愿地、笨拙地互相拱了拱手,含糊道:“我们和好吧……”
郗砚凛倒不指望两岁的孩子立刻明白大道理。他点了点头,从张德海手中接过两枚小巧精致的平安玉扣,分别递给两个孩子:“以后不许再打架,记住了?”
得了新奇玩意,两个孩子立刻破涕为笑,忘了方才的不愉快,奶声奶气道:“记住了!谢谢父父!”
又安抚了邬妃几句,叮嘱她好生养病,郗砚凛便离开了柔嘉宫。
坐在步辇上,他看着宫道两旁清扫积雪的宫人,心中思忖。阿策虽性子跳脱,却也文武双全。
子嗣繁茂虽好,但如何教养子弟不至于日后养成真纨绔,平衡关爱,邬妃这里,日后还需多留意几分。
皇帝这边刚处理完一桩家事,另一边,流华轩里,另一位孕妇却快要闹翻了天。
吕充媛怀孕已近九月,肚子大得惊人,行动越发不便,情绪也更是阴晴不定。
她本就是话痨社牛的性子,如今被困在宫中不能随意走动,简直憋闷得快要发疯。
她看什么都不顺眼,今日嫌弃宫女捶腿力道不对,明日抱怨小太监脚步声太重,后日又觉得窗外的麻雀吵得她心烦。
这日,她不知怎的,又觉得身边伺候的大宫女眼神躲闪,仿佛在背后议论她。
她顿时勃然大怒,挺着硕大的肚子,指着那宫女厉声斥骂,话说的又快又急,丝毫不留情面。
那宫女吓得跪地哭求,其他宫人也战战兢兢,跪了一地。
吕充媛越骂越气,胸口剧烈起伏,脸色涨红。
忽然,她声音一顿,猛地捂住肚子,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哎……哎哟!我的肚子……好痛!”
宫人们顿时慌了神,有机灵的立刻冲出去喊人请太医和接生嬷嬷。
整个流华轩瞬间乱作一团。消息像插了翅膀一样飞遍后宫。
皇后正在核查年节赏赐清单,闻讯立刻放下手中事务,摆驾流华轩。
德妃和贤妃正在一起商量年节宫宴的节目单子,得了消息,也赶了过去。
等到郗砚凛处理完政务,得知吕充媛提前发动,且情况似乎有些突然时,流华轩那边接生嬷嬷太医已经在一旁候着。
皇帝沉吟片刻。吕充媛父亲是边关武将,虽非顶级勋贵,但也手握实权。于情于理,他都该去露个面。
于是,皇帝的步辇又转向了流华轩。此刻的流华轩,与柔嘉宫的清冷病气截然不同,充满了临盆前的紧张和忙乱。殿内隐约传来吕充媛中气十足的痛呼声和……骂声?
“疼死我了!这什么破孩子!怎么还不出来!”
“你们轻点!会不会接生!”
“哎哟喂……陛下!陛下您来了吗?臣妾好疼啊!”
郗砚凛在殿外停下脚步,听着里面传来的声音,表情有些莫测。张德海低着头,肩膀微耸。
皇后迎了上来,神色还算镇定:“陛下,您怎么来了?产房污秽之地……”
“无妨。”郗砚凛摆手,“情况如何?”
“太医和嬷嬷都在里面,说是胎位还算正,只是吕充媛这是头胎,又来得急了些,难免辛苦。”皇后回道。
这时,里面吕充媛的声音又高亢起来:“……等我生了这孩儿,非把他爹打一顿不可!都怪他!哎哟——”
殿外众人:“……”
郗砚凛的嘴角似乎抽搐了一下。皇后无奈地揉了揉额角。云照梨掩口轻笑,低声道:“吕妹妹这性子……便是这时候也改不了。”
蔺景然也觉好笑,这吕充媛,真是何时何地都能这般……活力四射。
郗砚凛不打算在产房外久留,确定暂无大碍后,便对皇后道:“此处有皇后看顾,朕便放心了。有何消息,即刻报与朕知。”
“臣妾遵旨。”皇后恭送。
皇帝离开流华轩,看看天色尚早,被柔嘉宫和流华轩这么一搅,批阅奏疏的心思也淡了些。
他脚步微顿,问张德海:“阿瑞今日在做什么?”
张德海忙笑道:“回陛下,这个时辰,五殿下应是刚从书房回来。听说颖妃娘娘今日要教殿下做柳笛呢。”
“柳笛?”郗砚凛挑眉,“去明曦宫。”
明曦宫里,暖阁里烧着地龙,暖和得很。
蔺景然拿着一根新折的、粗细适宜的柳枝,小心地用银簪子掏空内部的软木芯。阿瑞趴在一旁的小几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满脸期待。
春桃和挽风在一旁打着下手,桌上还放着几根失败的半成品。
“母妃,好了吗?儿臣能吹响吗?”阿瑞迫不及待地问。
“快了,要耐心些。”蔺景然手法灵巧,很快做好了一支简单的柳笛,递给儿子,“试试看,轻轻吹气。”
阿瑞接过,小心翼翼地含住一端,用力一吹。
“噗!”只发出一声漏气般的闷响……
小家伙不服气,又鼓着腮帮子吹了几次。终于,“呜——”
一声清脆悠长的声音响了起来。
“响了!响了!母妃!它响了!”
阿瑞兴奋得跳起来,拿着柳笛满屋子跑,吹出各种不成调的单调音符,多嘴也被惊得在架子上扑腾学舌:“响了!呜呜——”
蔺景然笑望着儿子,正要说什么,宫人通传陛下驾到。
郗砚凛走进来,正好看到阿瑞举着柳笛,小脸通红地吹着跑过来,差点撞到他身上。
“父父!您听!儿臣做的柳笛!”阿瑞献宝似的举起那根小小的绿色笛子。
郗砚凛伸手接过,看了看那简陋却充满童趣的小玩意,放在唇边,微一运气。
一声清越悠远、远比阿瑞吹得响亮好听的笛音便流淌出来,竟还带出了几个简单的音阶。
阿瑞惊呆了,张大嘴巴:“父父……您也会吹柳笛?好厉害!”
蔺景然也有些意外,上前行礼:“陛下。”她没想到皇帝连这个都会。
郗砚凛将柳笛递还给儿子,淡淡道:“幼时在宫外……见过。”
蔺景然猜想,或许是幼年随先帝巡幸或是在潜邸时的经历?
“陛下今日似乎得闲?”蔺景然笑问,吩咐宫人上茶。
“刚去了柔嘉宫和流华轩。”
郗砚凛在榻上坐下,看着阿瑞又开始努力地吹柳笛。
“说起来,朕记得梨园新排了几支龟兹乐舞,节奏鲜明,颇有趣味。阿瑞近日学业可有长进?或许可带他去听听,也能辨识些音律节奏。”
蔺景然心中一动,陛下这是又想找由头带儿子玩?她笑道:“阿瑞若能得陛下亲自教导音律,自是求之不得的福气。
只是他年纪小,只怕听个热闹,未必真能辨识节奏快慢。”
“无妨,耳濡目染即可。”郗砚凛道,“明日午后若无事,便带他过去吧。”
“臣妾遵旨。”
这时,阿瑞吹累了,又凑过来,好奇地问:“父父,龟兹乐舞是什么?比柳笛还好听吗?”
郗砚凛难得有耐心地解释:“龟兹乃西域古国,其乐舞与我中原大不相同,鼓点激烈,旋律欢快,别有风情。”
他顿了顿,看向蔺景然,“你若有暇,亦可同往。”
蔺景然眉头一挑,随即含笑应下:“臣妾谢陛下。”
第二日午后,郗砚凛果然抽空来了明曦宫,带着蔺景然和阿瑞往桃园而去。桃园并非种植桃树之所,而是宫中演习歌舞器乐之地。
一处宽敞明亮的殿阁内,早已得到吩咐的乐工们已然做好准备。见圣驾到来,纷纷跪迎。
郗砚凛赐座后,乐工便开始演奏。果然如他所说,龟兹乐舞极具异域风情。胡琵琶、羯鼓、筚篥等乐器合奏。
节奏鲜明强烈,时而急促如雨打芭蕉。时而舒缓如沙漠驼铃,旋律热烈奔放。与中原宫廷雅乐的庄重舒缓截然不同。
阿瑞一开始还被那突如其来的激烈鼓点吓了一跳,躲在蔺景然怀里。
但很快就被吸引,小脑袋随着节奏一点一点,眼睛瞪得溜圆,看着那些胡人乐工飞快拨弄琴弦、敲击鼓面,听得入了神。
郗砚凛偶尔会低声对阿瑞说几句:
“听,这是快板。”
“现在慢了,像不像骆驼在走路?”
“这个调子重复了三次。”
阿瑞似懂非懂地点头,努力分辨着节奏的变化。
蔺景然在一旁安静聆听,她身边的郗砚凛,他神情专注,手指在膝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节拍。一曲终了,乐工们停下,恭敬垂首。
阿瑞兴奋地拍手:“好听!父父,那个鼓敲得好快!像……像灰云偷到核桃时跑掉的声音!”
童稚的比喻让严肃的乐工们都忍不住嘴角微扬。
郗砚凛眼底也掠过一丝笑意,对领头的乐工道:“奏得不错。赏。”
“谢陛下隆恩!”
从桃园出来,阿瑞还沉浸在热烈的音乐中,小脸兴奋地泛红,欢快地说着哪个乐器声音最响,哪个节奏最快。
郗砚凛耐心地听着,偶尔回应一两句。
夕阳将三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交织在一起。
蔺景然默默跟在稍后一步的位置,看着前方父子二人的互动。
就在此时,一名小太监匆匆赶来,对着张德海低声禀报了几句。
张德海面色一肃,立刻上前,对郗砚凛低声道:“陛下,流华轩传来消息,吕充媛刚诞下了一位小皇子,母子平安。”
郗砚凛脚步未停,只淡淡“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他侧过头,对蔺景然道:“天色不早,咱们回去用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