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的雷声刚过,不夜城的泥土里便钻出无数嫩芽。故事阁后墙的牵念藤竟顺着去年的花影,在新砌的石阶上织出片小小的绿帘,帘隙间坠着颗颗露珠,映着阁顶的铜铃,晃出细碎的光。
谢怜蹲在阶前分花籽,指尖沾着的泥里混着点桂花的甜香——是去年埋在土里的酒坛渗出来的。“沉雪祠的梅籽发了三棵,”他数着竹篮里的花籽,声音被晨露润得温软,“岛礁的不谢花籽得晚些种,它们要等潮信呢。”
花城正往竹架上缠新抽的藤条,闻言回头时,发间落了片早开的桂花瓣。“守桥人说,平沙驿的望花亭拆了旧柱,”他抬手拂去花瓣,指尖在藤条上打了个精巧的结,“新柱刻了紫雾森林的狼纹,说这样花藤能爬得更稳。”
话音未落,院外就传来孩童的喧哗。十几个孩子举着拓片奔进来,最前面的男孩举着张湿漉漉的纸,上面是用晨露拓的“花影轮回”——石缝里的青苔沾在拓片上,倒像给花图添了层新的绿意。“阿太你看!”男孩把拓片贴在故事阁的门板上,“我们在溪边拓的,水里的影子也跟着印上来了!”
谢怜俯身去看,拓片上的水痕果然漫出圈淡淡的晕,像把环形花图浸在了溪水里。他忽然想起岛礁的岩壁,那些被海浪拍打的画影,或许也是这样,在时光里慢慢晕染开,才成了此刻的模样。
午后的阳光暖得正好,念禾的曾孙抱着捆新采的竹简来晒。竹简上还留着刀削的痕迹,最上面那片刻着行小字:“瑶儿的花树,今年结了红果。”少年指着灵狐长眠处的方向笑:“晨起看时,果子掉了满地,被蜂儿叮得全是小坑,倒像缀了串蜜珠。”
孩子们听见“蜜珠”二字,都往花树底下跑。最小的女孩捡了颗红果,小心翼翼地剥开,果肉里竟嵌着粒小小的花籽,形状像极了当年那尊陶偶怀里的红绒花。“是瑶儿给的花籽吗?”她举着花籽跑向谢怜,掌心的红汁蹭在衣袖上,像朵小小的花。
谢怜把花籽埋进竹篮旁的土里,刚覆上薄泥,就见花城从屋里端来个陶盆。盆里是去年从岛礁带回来的海沙,混着不夜城的黑土,竟养出株半开的望归花,花瓣一半是海的蓝,一半是土的褐。“种在这里吧,”花城把陶盆放在花树旁,“让它看看红果。”
暮色渐浓时,糖画摊的玄孙推着新做的糖车来敲门。车身上画满了各地的花:沉雪祠的梅枝缠着望归阁的风铃,紫雾森林的狼尾草缠着平沙驿的花篱,最顶上是故事阁的剪影,檐角的竹简垂着颗糖做的红果。“新熬的果味糖,”少年揭开糖锅,香气漫开来,竟有红果的酸、桂花的甜、海水的咸,“说是能把所有味道都裹在糖里。”
孩子们举着糖画在院里跑,糖做的红果掉在石桌上,滚到谢怜脚边。他拾起来时,糖衣已融了些,沾着点桂花瓣,放进嘴里,果然尝出了岁月的味道——像那年沉雪祠的梅酒,又像港口的海菜粥,最后都化作了不夜城的桂花香。
月上梢头时,商队的驼铃从驿道尽头传来。为首的商人已换了个年轻的面孔,背着的行囊上绣着新的花图:环形的纹路里,多了颗红果和朵望归花。“南边新发现了片绿洲,”商人把拓片递给花城,“那里的人说,要种满从这里带去的花籽,让绿洲也长出故事阁的模样。”
拓片上的绿洲画得简单,却在边缘画了串小小的脚印,从岛礁一直延伸到绿洲深处,脚印里都嵌着花。谢怜看着那些脚印,忽然觉得,其实他们从未停下脚步,那些被花籽记下的路,都在时光里慢慢走着,走到了此刻,也走向了将来。
风又起了,牵念藤的新枝在竹架上轻轻晃动,卷着片桂花瓣,落在新埋的花籽旁。谢怜和花城坐在石桌旁,看着月光漫过那株半开的望归花,看着孩子们散落的糖画影,看着远处商队的驼铃渐渐隐入夜色。
“明年,”谢怜忽然开口,目光落在竹篮里的花籽上,“去绿洲看看?”
花城往他杯里添了点桂花酒,酒液里的红果影轻轻晃了晃:“好。”
故事阁的灯还亮着,照得院里的花影明明灭灭。那些新埋的花籽、新缠的藤条、新刻的竹简,都在夜色里悄悄生长着,像无数个未完的句点,等着在明年的春天,继续写下新的故事。而岁月,就像这杯里的酒,混着所有的味道,在舌尖慢慢回甘,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