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区大院后院那片被高大松柏环抱的小训练场上,积雪被清扫干净,露出冻得坚硬如铁的水泥地。深冬清晨的空气清冽刺骨,吸一口,带着松针和泥土冻结的气息直钻肺腑。几件简陋的器械在寒风中沉默矗立:一副单杠,一个双杠,一个锈迹斑斑的爬绳架,还有一个用旧轮胎和木桩搭成的障碍矮墙。
陆铮穿着厚实的旧棉袄,脖颈上围着沈念薇硬塞给他的灰色毛线围巾,站在冰冷的单杠下。他的左臂依旧无力地垂在身侧,被宽大的袖管遮掩着,但悬吊的布带已经撤去。三个月石膏禁锢留下的苍白和萎缩依旧触目惊心,肩胛骨那条蜈蚣般的疤痕在低温下隐隐作痛,提醒着曾经的粉碎与如今的脆弱。
刘军医严厉的叮嘱犹在耳边:“循序渐进!绝对禁止负重!先从最轻微的关节活动开始!肌肉萎缩严重,韧带僵硬,骨头刚长结实,经不起折腾!再心急,真废了神仙也救不回来!”
陆铮抬头,望着眼前那根冰冷的、在晨光中泛着金属光泽的单杠横杆。它不高,但对此刻的他而言,却像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他用力活动了一下还能自如的右手手指,指关节因为寒冷而有些僵硬。目光落在左肩上,那条狰狞的疤痕仿佛在无声地嘲笑他的野心。
“开始吧。”旁边传来刘军医沉稳的声音。他穿着厚军大衣,戴着棉帽,双手揣在袖筒里,像一尊沉默的监工,目光锐利如鹰隼。
康复训练枯燥而痛苦,如同在冰面上行走,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却又缓慢得令人心焦。
第一天,只是尝试着用右手辅助,极其轻微地、如同对待易碎品般,被动地活动左肩关节。每一次微小的外旋、内收、上举,都牵扯着萎缩僵硬的肌肉和韧带,带来一阵阵深入骨髓的酸痛和拉扯感。陆铮紧咬着牙关,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才勉强完成刘军医规定的几个极其微小的角度。动作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第二天,增加了手指和手腕的屈伸练习。刘军医用一根光滑的短木棍,让陆铮用左手(或者说,用还能勉强控制的手指)握住,然后极其缓慢地、如同电影慢镜头般,进行屈腕、伸腕、旋前、旋后的动作。每一次动作,都伴随着肌肉无力的颤抖和关节深处生涩的摩擦感,像生了锈的齿轮在强行转动。完成的次数少得可怜。
第三天,第四天……内容大同小异。活动范围在刘军医的严格监控下,极其缓慢地扩大一丝丝。每一次训练结束,陆铮的左臂都像被无数根钢针反复穿刺过,酸痛无力,连抬到胸口都异常艰难。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房间,看着镜子里那条依旧苍白萎缩的手臂,巨大的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将他淹没。
沈念薇依旧每天来。她不再带书,而是带来了一个厚厚的大笔记本和一支红蓝铅笔。每当陆铮在训练场上咬牙坚持时,她就坐在旁边避风的石阶上,膝盖上摊开笔记本,目光专注地追随着陆铮和刘军医的每一个动作,然后用红蓝铅笔飞快地记录着什么,偶尔还画上简图。
陆铮没心思去问她在记什么。他全部的意志力,都用在了对抗身体的痛苦和无能感上。他强迫自己忽略沈念薇的存在,也忽略父亲书房那扇偶尔会打开一条缝、透出沉凝目光的窗户。
训练进行到第十天。刘军医检查了陆铮左肩关节的活动度,眉头紧锁:“恢复速度低于预期。关节粘连比想象中严重。这样下去不行。”他沉吟片刻,目光扫过旁边的单杠,“试试悬吊吧。”
“悬吊?”陆铮的心猛地一跳。
“不是让你拉上去!”刘军医立刻严厉地打断他可能的误解,“只是用右手抓住单杠,双脚离地,让身体自然悬垂。利用身体自身的重量,非常轻微地、被动地牵拉左肩关节和周围的软组织。记住!只是悬垂!绝对不能发力!绝对不能尝试引体向上!听清楚没有?!”
“听清楚了!”陆铮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悬垂!这至少意味着,他能再次触碰到那根冰冷的横杆!
在刘军医严密的目光注视下,陆铮走到单杠下。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伸出右手,牢牢抓住了那根熟悉的、带着金属凉意的横杆。冰冷的触感透过手套传来,瞬间唤醒了无数肌肉记忆——晨跑后的加练,槐树下的游戏,还有……受伤前那一次次充满力量的引体向上。
他右脚蹬地,用右臂的力量,极其缓慢地将自己的身体向上拉起,双脚艰难地、一点点地离开了冰冷坚硬的地面。当身体完全悬空,仅靠右手抓握单杠支撑时,一股巨大的、向下的力量瞬间作用在他全身!
左肩!左肩瞬间传来一阵如同被撕裂般的剧痛!悬垂的重量,哪怕只有他自身的体重,对于刚刚开始康复、肌肉萎缩韧带僵硬的左肩而言,也是巨大的负担!那条狰狞的疤痕仿佛被无形的手狠狠撕扯!他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额头的冷汗滚滚而下!右手因为瞬间承受全部重量而青筋暴起!
“坚持住!五秒!感受牵拉!放松!别对抗!”刘军医的喝令如同惊雷在耳边炸响!
陆铮死死咬着牙,牙龈几乎渗出血来!他强迫自己放松紧绷的左肩,任由那股撕裂般的痛楚蔓延,感受着身体重量对僵死关节和肌肉那极其粗暴却又无比必要的“唤醒”。五秒钟,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双脚终于重新落回地面。陆铮踉跄了一下,右手无力地松开单杠,整个人靠在冰冷的铁架上急促地喘息,左肩的剧痛如同潮水般汹涌澎湃,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很好!第一次,五秒!”刘军医的声音带着一丝难得的赞许,但随即又严厉起来,“休息一分钟!再来!”
接下来的训练,就是一次次短暂而痛苦的悬垂。五秒、七秒、十秒……时间在剧痛中缓慢增加。每一次双脚离地,左肩都承受着酷刑般的撕裂感。陆铮的右手掌心被单杠的冰冷和摩擦勒得生疼,手臂肌肉酸胀欲裂。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每一次都拼尽全力对抗着身体本能的抗拒和那灭顶的痛楚,只为完成那短短的几秒钟悬垂。
沈念薇坐在石阶上,手中的红蓝铅笔在笔记本上飞速移动。她不再只是记录,而是在绘制一张清晰的表格。表格顶端是日期,左侧一列标注着“悬垂时长(秒)”、“完成组数”、“主观疼痛度(1-10)”、“备注(天气、身体状态等)”。她用红色的笔记录时长和组数,用蓝色的笔在“主观疼痛度”一栏画上一个个触目惊心的、代表最高等级“10”的标记,然后在备注里飞快写下:“面色惨白,冷汗如雨,落地后身体颤抖明显”、“左肩疤痕处皮肤绷紧发亮,疑似内部粘连牵拉剧烈”……
训练结束。陆铮几乎虚脱,靠在单杠架上,大口喘着粗气,白色的雾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左肩如同被烈火灼烧后又浸入冰水,剧痛和麻木交织。汗水浸透了里层的衣服,又被寒风一吹,冰冷刺骨。
刘军医仔细检查了他的左肩,眉头依旧紧锁:“牵拉反应很剧烈,说明粘连确实严重。但这是必经之路。回去热敷,药膏继续涂,明天继续。”他拍了拍陆铮完好的右肩,“小子,够硬!但记住,硬撑没用,要科学地撑!”
陆铮疲惫地点点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沈念薇合上笔记本,走了过来。她没说话,只是将那个厚厚的笔记本,轻轻递到陆铮面前,翻到了最新记录的那一页。
陆铮的目光落在纸上。那清晰绘制的表格,那些刺眼的红色“10”,那些详尽的蓝色备注……像一面冰冷的镜子,将他刚才经历的所有痛苦、挣扎和付出的代价,一丝不苟地、残酷而真实地呈现在眼前!
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看着那些记录,看着自己一次次在剧痛中挣扎攀升的悬垂秒数——5秒、7秒、10秒……那不仅仅是数字,那是他用意志和血肉在单杠上刻下的、无声的刻度!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是看到痛苦被具象化的酸涩?是付出被清晰记录的慰藉?还是……一种被无声见证和理解的触动?
他抬起头,看向沈念薇。她清澈的眼眸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沉静的、如同记录实验数据般的专注和一种深沉的鼓励。寒风吹起她围巾的流苏,拂过她冻得微红的脸颊。
陆铮沉默着,伸出还能活动的右手,没有去接笔记本,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用指尖,轻轻拂过表格上那个最新的、代表着“10秒”的红色数字。指尖下的纸张冰冷,但那数字,却仿佛带着他身体残留的热度和痛楚。
他没有说话,只是深吸了一口深冬凛冽的空气,那气息里混杂着松针的清冷、泥土的冻结,还有一丝……属于钢铁和汗水的、微弱的铁锈味。他转过身,拖着依旧剧痛无力的左臂,一步一步,朝着家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沉重,但每一步,都踩在那条用单杠上的痛苦刻度,艰难铺就的康复之路上。沈念薇抱着笔记本,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像一道无声的记录仪,也像一座温柔的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