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宫的时光在允堂日渐稳健的小脚步里，流淌得格外轻快。
他不再满足于殿内铺着厚毯的方寸之地，总爱迈着小短腿，摇摇晃晃地探索着每一个角落，像只充满好奇的小兽。
这日午后，允堂刚被南烁抱在膝头听了一会儿简单的小故事，便有些坐不住了。他扭着小身子，伸出胖乎乎的手指，指向窗外那片被阳光照得亮堂堂的庭院，奶声奶气地央求。
“父皇，外外！堂堂去外外！玩！”
南烁放下手中的书卷，低头看着怀里不安分的小家伙。允堂仰着小脸，眼神里充满了渴望和期待，小嘴微微嘟着，那模样让人难以拒绝。
南烁沉吟片刻，让允堂在有限的范围内接触一下外面的世界，似乎也无不可。
“好，”南烁终于松口，指尖点了点允堂的小鼻尖，“让常德公公带你去御花园转转，看看花儿，晒晒太阳。但只许在近处的园子玩，不许乱跑，要听常德公公的话，知道吗？”
“嗯！堂堂听话！”允堂立刻用力点头，小脸上绽放出大大的笑容，挣扎着就要从南烁腿上滑下去。
南烁示意侍立一旁的张敬贤。这位皇帝身边最得力的总管太监心领神会，微微躬身，随即向殿外招了招手。
一个穿着靛蓝色太监服、面相颇为机灵沉稳的青年太监立刻小步快走进来，恭敬地行礼。
“奴才常德，听陛下吩咐。”
“你带十五皇子去御花园的沁芳亭附近走走，”南烁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仔细看好小殿下，寸步不许离身，只准在开阔处玩耍，半个时辰内必须回来。”
“奴才遵旨！定当竭尽全力护好小殿下周全！”常德声音不高，却透着十二分的郑重，深深叩首。
他上前一步，对着允堂露出一个温和亲近的笑容，伸出手。
“小殿下，奴才常德，带您去看漂亮花花，好不好？”
允堂对这个经常在父皇身边出现、总是笑眯眯的太监并不陌生。他毫不犹豫地伸出小手，抓住了常德伸出的两根手指，小脑袋转向南烁。
“父皇，堂堂去玩啦！”
“去吧。”南烁颔首，目光落在常德身上，带着无声的嘱托。
常德心领神会，小心翼翼地牵着允堂的小手，引着他慢慢走出了重华宫温暖的殿门。门外明媚的阳光和略带凉意的春风扑面而来，允堂立刻兴奋地“呀”了一声，小脚丫在平整的青石路面上踩得更欢实了。
常德半弯着腰，几乎是小步挪动，全副心神都系在牵着的这只小手上，生怕他绊倒，又不敢用力拉拽。
御花园离重华宫不远，穿过两道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
时值暮春，园子里姹紫嫣红开遍。粉白的海棠如云似霞，大朵的牡丹雍容华贵，娇艳的芍药争奇斗艳，更有许多允堂叫不出名字的小花点缀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像洒落的星星。
“花！花花！好多花花！”允堂被眼前绚烂的色彩彻底迷住了。他松开了常德的手指，像只被花蜜吸引的小蝴蝶，摇摇晃晃地扑向离他最近的一丛开得正盛的紫红色芍药。
他蹲下小小的身子，凑近那层层叠叠的花瓣，小鼻子用力嗅了嗅，发出满足的喟叹：“香香！” 然后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摸了摸那柔软的花瓣边缘，大眼睛里充满了惊奇和纯粹的喜悦。
常德紧跟着蹲在他身边，张开双臂虚虚护着，脸上也带着笑。
“小殿下，这是芍药花，好看吧？您喜欢什么颜色的？那边还有黄色的，粉色的……”
允堂顺着常德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更多缤纷的色彩。他站起身，迈开小步子，目标明确地朝着不远处一片金灿灿的连翘花丛走去，小嘴里还念念有词。
“黄黄…堂堂要黄黄…”
御花园另一条卵石铺就的小径上，传来一阵环佩叮咚的轻响和孩童的说笑声。
贤妃沈婉正带着她的一双儿女——四公主南玉薇和八皇子南承亦，在宫女的簇拥下缓缓走来，打算趁着好天气赏赏园景。
贤妃一身藕荷色宫装，仪态端方，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惯有的温和笑意。她正侧头听女儿玉薇小声说着什么，目光随意扫过前方花径，忽然定住了。
那个蹲在连翘花丛前，穿着明黄色小锦袍，正努力伸出小手想去够枝头花朵的胖娃娃……不是十五皇子南允堂是谁？他身边只跟着一个年轻太监常德，正一脸紧张地护着。
贤妃眼底的光芒极快地闪动了一下，掠过一丝惊讶和难以言喻的复杂。
陛下竟真舍得把这心尖尖上的宝贝疙瘩放出重华宫了？还只让一个太监跟着？这倒是……难得的机会。
她面上不动声色，笑容依旧温婉得体，脚步却不着痕迹地加快了少许，朝着允堂的方向走去。
同时不着痕迹地用手肘轻轻碰了碰身旁正四处张望的儿子南承亦，又侧头给了女儿南玉薇一个眼神，声音压低，出声提点。
“亦儿，薇儿，看到十五弟了吗？去，陪弟弟玩会儿。记住，逗弟弟开心，不许惹他哭闹。” 最后一句，语气加重了几分。
八皇子南承亦今年六岁，在重华宫见过几次允堂，也见识过父皇对这个小弟弟的宠爱。他性格还算稳重，听了母妃的话，立刻点头。
“是，母妃。” 他整了整衣襟，率先朝允堂走去。
四公主南玉薇比弟弟大一岁，性子更活泼些。她好奇地打量着那个小小的、被阳光笼罩的身影，听到母妃的吩咐，也脆生生应道。
“知道啦，母妃！” 提起裙摆，小跑着跟了上去。
常德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允堂，生怕他被花枝划到，忽觉身后有动静。
一回头，看见贤妃娘娘带着八皇子和四公主走近，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起身，拉着允堂的小手，恭敬地行礼。
“奴才常德，见过贤妃娘娘，八皇子殿下，四公主殿下。”
允堂被常德的动作带得踉跄了一下，茫然地抬起头，看到了眼前突然出现的、衣着华丽的一大两小。
他乌溜溜的眼睛里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解，小嘴微微抿着。
贤妃已走到近前，脸上绽开一个亲切柔和的笑容，声音也放得格外轻柔。
“快免礼。这不是咱们十五皇子吗？今日怎么得空到御花园来了？” 她说着，目光慈爱地落在允堂身上，像在看自家孩子，“瞧瞧这小脸蛋，愈发可爱了。常德公公辛苦了，照看小殿下可不容易。”
“谢娘娘体恤，此乃奴才本分。”常德垂首应答，心里却绷紧了弦。
贤妃娘娘在宫中素以温良恭俭着称，但能稳坐妃位多年，岂是简单人物？他下意识地将允堂往自己身后护了护。
“十五弟！”南承亦上前一步，脸上努力挤出符合兄长风范的和善笑容，对着允堂打招呼。他记得父皇的嘱咐，尽量放柔了声音。
“你在看花花吗？这连翘开得是好看。”
允堂看着这个比自己高许多的哥哥，小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眨了眨眼睛，小手还指着那金黄的连翘花。“黄黄…”
南玉薇也凑了过来，她好奇心重，直接蹲在了允堂面前，平视着他，笑嘻嘻地问。
“十五弟，你喜欢花花呀？那边还有粉粉的海棠，像云朵一样，姐姐带你去看好不好？” 说着，她试探着伸出自己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允堂攥着常德衣角的小手。
允堂的小手被碰到，下意识地缩了一下。他看着眼前这个笑容明媚、眼睛亮亮的姐姐，又看了看她指向远处的方向，小脸上露出一丝犹豫和好奇。
他转头，仰起小脸看向常德。
常德连忙躬身对南玉薇道。
“四公主殿下，小殿下年幼，不敢劳烦您带路。奴才陪着在近处看看就好。”
贤妃适时地开口，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自然的掌控感。
“薇儿，别吓着弟弟。就在这儿陪弟弟看看花，说说话就好。” 她目光扫过允堂身上那件象征皇子身份的明黄小锦袍，笑容更深了些，“十五皇子养得真好，瞧这精神头。陛下近来龙体可还康健？听说前朝事务繁忙，本宫心里总惦记着。”
她这话看似家常关怀，实则意在打探皇帝近况，以及允堂为何能独自出来。
常德心中警铃微响，面上却恭敬回道。
“回娘娘，陛下龙体可安泰，劳娘娘挂心。今日是小殿下在殿内待久了想出来透透气，陛下应允，让奴才带小殿下来沁芳亭附近走走，不敢走远。”
“哦？陛下真是慈父心肠。”贤妃了然地点点头，目光再次落在允堂身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喜爱，“十五皇子真是有福气的孩子。亦儿，薇儿，你们做兄姐的，要好好爱护弟弟，知道吗？”
南承亦和南玉薇都应了声“是”。
允堂对大人间的对话不感兴趣，他的注意力很快又被花丛中一只翩然飞过的白色蝴蝶吸引了。
他立刻松开常德的手，指着蝴蝶飞走的方向，兴奋地叫起来。
“飞飞！白的！飞！”
他迈开小短腿就想追过去。
常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要是磕着碰着，他十个脑袋也不够砍！他眼疾手快，一把将允堂捞了回来，紧紧抱在怀里，连声道。
“小殿下！不能跑！当心摔着！”
允堂被抱住，扑腾着小腿，眼睛还追着蝴蝶消失的方向，小脸上满是急切和失落。
“飞飞…跑了…”
南玉薇见状，立刻机灵地从地上捡起一朵被风吹落的完整芍药花，递到允堂面前。
“十五弟别哭，你看，姐姐给你捡到一朵漂亮的花花！比蝴蝶还好看呢！”
那朵紫红色的芍药花硕大娇艳，花瓣层层叠叠，确实比飞走的蝴蝶更显眼。允堂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小脸上的失落褪去，伸出小手接过了那朵花，好奇地摆弄着。
南承亦也在一旁帮腔。
“是啊十五弟，这花多好看。你看，那边还有好多呢。”
贤妃看着儿女的表现，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笑意。她走上前，用帕子轻轻擦了擦允堂因为着急而沾了点泥土的小手，动作轻柔，语气慈爱。
“小殿下乖，喜欢花，让常德公公抱着你多看会儿。小孩子跑太快容易摔跤，摔疼了可不好。”
允堂抱着那朵大芍药，小脑袋靠在常德肩上，看看温柔的贤妃娘娘，又看看给自己花的姐姐和说话的哥哥，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常德抱着允堂，只觉得后背都渗出了一层薄汗。他恭敬地对贤妃道。
“娘娘，时辰不早了，陛下吩咐了要早些带小殿下回去。奴才这就告退了。”
贤妃见好就收，含笑点头。
“是该回去了，小孩子不能吹太久风。常德公公辛苦了，快带小殿下回吧。亦儿，薇儿，跟十五弟道个别。”
南承亦和南玉薇都对着允堂摆了摆手。“十五弟再见！”
允堂抱着他的大花，也学着他们的样子，懵懂地挥了挥小手，奶声奶气地说了句。“再见呀…”
常德如蒙大赦，抱着允堂，向贤妃再次躬身行礼，然后脚步匆匆却异常平稳地朝着重华宫的方向走去。
贤妃站在原地，目送着那一大一小远去的背影，脸上温和的笑容渐渐淡去。
她抬手拢了拢鬓角，目光投向远处盛放的牡丹，眼神深邃难测。良久，才轻轻吐出一句，似是对儿女说，又似自言自语。
“常德……张总管调教出来的人，果然是个伶俐的。看来，陛下是真把这孩子放在心尖尖上疼着，片刻也离不得眼呢……”
南承亦和南玉薇对视一眼，似懂非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