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书房内那场悄无声息的风暴,允堂全然不知。
他犹如一只辛勤忙碌而又快乐的小蜜蜂,沉浸在创造所带来的喜悦之中,在自己的小菜园和五哥南承瑜那弥漫着木头与机油香气的工坊之间,来回穿梭。
南承瑜绘制的图纸愈发精细,仿佛是一件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
两人甚至用边角木料做出了几个小巧玲珑的齿轮模型,允堂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些粗糙却意义非凡的小零件,他的眼睛如夜空中闪烁的星星,熠熠生辉。
就在允堂与南承瑜又一次兴高采烈地商讨完,决定次日便开始尝试制作关键部件的那个下午,南承瑾独自一人静静地立于东宫最高的凉台之上。
暮春的风带着丝丝暖意,轻柔地吹动他那明黄色的太子常服衣袂,仿佛是在试图抚平他眉宇间凝结的沉重。他俯瞰着脚下那连绵起伏的殿宇楼阁,它们宛如一座座巍峨的山峰,是权力与荣耀的象征,也是束缚与挣扎的牢笼。
他的目光,穿过重重迷雾,落在了宫苑深处,那片南承瑜所在工坊的大致方向。
风掠过他紧抿的唇线,带来一丝孤绝的意味。
他负在身后的手,缓缓紧握成拳,指节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要将某种翻腾的情绪死死攥住,也像是在为自己下一个艰难的决心灌注力量。
有些路,一旦踏上,便再无回头可能。
为了东宫永固,为了剪除一切潜在的威胁,他必须……做那个狠心的人。哪怕,那抹阳光,是他曾经最想呵护的。
翌日,天气晴好。
允堂起了个大早,心情好得如同窗外跳跃的鸟雀。
他想着今日要去工坊看五哥制作模型,特意跑去御膳房,挑了几样新做的、造型别致的点心,有憨态可掬的小兔子馒头,有酥脆的芝麻薄饼,还有他最喜欢的枣泥山药糕。他小心翼翼地将这些点心用干净的油纸包好,放进自己那个绣着瑞兽图案、平日用来装宝贝的小布袋里,打算和五哥一起分享。
提着沉甸甸、香喷喷的小布袋,他蹦跳着走出宫殿。走到半路,他忽然拍了拍脑袋。
“哎呀,好久没去看望祖母了!”
太后最是疼他,他得了好吃的,自然也想让祖母尝尝鲜。于是,他临时改了主意,脚步一转,朝着太后居住的慈宁宫方向走去。
在慈宁宫,他依偎在太后身边,叽叽喳喳地说着近日的趣事,献宝似的拿出点心。太后被他逗得眉开眼笑,满是皱纹的手慈爱地抚摸着他的头发,祖孙二人共享了一段温馨的时光。
从慈宁宫出来,日头已渐升高。
允堂惦记着和五哥的约定,便对随行的内侍吩咐。
“快去准备好马车,我去请示父亲一声,咱们今日出宫去皇庄!”他想把模型带到皇庄去试试,那里有现成的水源和田地。
内侍领命而去。
允堂则心情雀跃地踏上了通往重华宫的路。
阳光透过繁茂的枝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他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步履轻快,那小布袋在他身侧一荡一荡,像个快乐的钟摆。
然而,谁也不知道,这看似平静祥和的一天,会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彻底撕碎。
就在允堂走过御花园的九曲回廊,距离重华宫还有一段距离时,一股刺骨的寒意从他四肢百骸深处窜起!那感觉,不像寻常的寒冷,倒像是被浸入了万年冰窟许久,连血液都要冻结了。
他轻快的脚步猛地一顿,小脸上的红润霎时褪去,变得惨白如纸。
“呃……”
一声细微的痛哼从他喉间溢出。
紧接着,剧烈得像千万根冰针同时穿刺的疼痛,在他手脚的筋脉轰然炸开!那疼痛瞬间剥夺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手中的小布袋“啪”地一声掉落在青石板上,点心滚落一地。身体晃了晃,像一片骤然失去依托的羽毛,软软地向前倒去。
“殿下!”
“小殿下!”
身后的侍从们吓得魂飞魄散,惊呼着冲上前。只见允堂蜷缩在地上,双目紧闭,牙关紧咬,浑身冰冷得像一块寒玉,细密的冷汗浸湿了他的额发和衣衫。
一缕暗红色的鲜血,正从他嘴角缓缓溢出,映在他苍白的小脸上,触目惊心。
“快!快传太医!”
“去禀报陛下!”
现场顿时乱作一团,侍从们惊慌失措的喊声引来了附近巡逻的侍卫。
正在不远处带队巡视的赵挺,听到喧哗声中夹杂着“小殿下”、“昏倒了”的字眼,心头一沉,立刻带着人疾奔过来。
当他拨开慌乱的人群,看到倒在地上的那个小身影,看到允堂嘴角刺目的血迹,以及那迅速蔓延到胸前衣襟上的暗红时,这位素来沉稳的禁军统领,脸色也瞬间变得铁青。他单膝跪地,伸手探向允堂的颈侧,那微弱的脉搏和冰凉的体温,让他的心直往下坠。
“怎么回事?!”赵挺一边指挥侍卫维持秩序,封锁现场,一边厉声询问早已吓傻的侍从。
然而,没人能回答他。一切发生得太快。
太医署距离此地不远,得到消息的太医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赶了过来。
为首的院判看到允堂的模样,倒吸一口冷气,立刻上前施救。银针、药瓶、忙碌的身影……空气里弥漫开浓郁的药草味和压抑的恐慌。
允堂被迅速抬往最近的宫殿救治。
没过多久,他苍白的小脸开始泛起不正常的潮红,身体滚烫,陷入了持续的高烧之中,嘴里不时发出模糊痛苦的呓语。
南烁是在批阅奏折时接到急报的。他手中的朱笔“咔嚓”一声被折断,墨汁溅洒在明黄的奏章上,晕开一片污渍。
急忙站起身,来不及更换便服,便大步流星地冲向允堂所在的偏殿。
殿内,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太医们跪了一地,额上皆是冷汗。
南烁冲到床榻边,看着那个躺在锦被中、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微弱的孩子,高大的身躯晃了一下。他伸出手,想要触摸儿子的脸颊,那滚烫的温度却灼得他指尖一颤。
“怎么回事?”
太医院判匍匐在地,声音颤抖,带着巨大的惶恐。
“回……回陛下……殿下他……他是中了毒!”
“中毒?!”南烁的瞳孔骤然收缩,周身瞬间迸发出骇人的戾气,“什么毒?!”
“是……是‘寒雪’……此毒阴寒无比,侵入筋脉,损人根基……虽……虽不直接危及性命,但……但殿下年幼,筋骨未固,此番中毒,寒气已深植……往后……往后恐怕……于武道一途,和拿笔是……是彻底断绝了……”
“彻底断绝”四个字,像一把重锤,狠狠砸落在南烁的心口。
他闭上眼,巨大的沉痛与汹涌的怒意在他胸中翻江倒海。他放在身侧的手,死死攥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骨节发出咯咯的轻响。
他的允堂,他那个活泼好动、在阳光下舞剑、对世界充满好奇的小儿子,从此不能再习武了?那肆意奔跑、纵马驰骋的身影,从此被禁锢住。
良久,南烁才缓缓睁开眼,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下怒火和痛楚。他看向太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
“朕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确保允堂安然无恙。若有闪失,太医院……提头来见。”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帝王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冰冷的杀意。
殿内温度,骤然降到了冰点。